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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三年初他就去過一次山東, 當時接到的命令是將招遠的一座金礦暗暗簽給德國人——那座礦山價值幾何?少說也有上百萬。泱泱中華生民流離,有多少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江浙富庶之地尚且有無數百姓在饑荒中被活活餓死,那其他地方呢?又會是怎樣的人間地獄?
強盜無恥自不必言,竊國之人其罪尤甚, 他做不到繼續服從徐振的命令、眼睜睜看著國家的財產流于洋人之手,因此設法提前給趙開成透了風聲,又暗地裡協助對方在礦產盜運的途中動了手腳, 德人運送金礦的火車被扮作盜匪的官軍「劫掠」, 此事於是被迫中止。
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暴露自己的存在,連趙開成都不知道消息的來源是他, 只當他是徐振的走狗;這很好, 他必須做得足夠隱蔽,否則徐振聞訊後一定會一槍崩了他,也不必再談其他了。
此事傳回滬上果然引得徐振震怒,但他亦知自己的義子並非魯地將官、無法調動當地的兵力協助德人, 遂將此事認定為意外,只罰了他一年的薪俸以宣洩怒火。
他從懸崖之畔僥倖撿回一條性命,可徐振卻並未就此了斷染指膠東的野心,何況如今德國被拖在歐洲戰場、戰事吃緊更加需要銀錢, 他們也加緊了對徐振的脅迫,要求他想方設法盜取山東礦產以充作德軍軍費。
洋人的命令對徐振來說就是天,他沒有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反抗的意圖,於是又於民國四年三月再次命自己的義子前往山東。
此時的趙開成已與他積怨極深:這位將軍並不知道此前阻止招遠金礦被盜的人是他,又與他在日德交戰時生了齟齬,當時一聽聞他將去山東的消息便放出了狠話,揚言會讓他有來無回,最終果然並未食言,在會面之時便拔出槍來射向他,子彈幾乎打穿了他右側的胸口,只差一點就會要了他的命。
「賣國求榮者與豬狗何異!」那位將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滿眼都是鄙夷,「回去告訴你的義父,只要有我趙開成在一日,這山東便不是可被爾等任意魚肉的地方!」
這是極好的話,也是他最想聽到的——他可以豁出這條草芥一般的性命,只要能為這個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再留下一點東西,他希望趙將軍能一生保有這樣的剛直,像對他一樣毫不手軟地擊潰一切妄圖侵吞這片土地的賊寇。
……可事情卻變得越來越糟。
他在滬上的醫院醒來,等到的卻是大總統即將稱帝的消息,與此同時南方也開始生亂,無謂的戰爭再次爆發了,數之不盡的人開始為了利益與主義前赴後繼,生死之事微茫如同兒戲。
但貧弱的政府哪還有餘力應對這場戰爭呢?財政連年赤字使他們連外債都無力償還,巨大的軍餉缺口使上面的人也著了急,開始拼命搜刮一切能搜刮的東西,並終於一步一步查到了徐振身上。
——他們發現了這位將軍夥同德人搞的勾當,要求他吐出自己獲得的全部利益,並試圖追討德人在華攫取的一切非法利益。
徐振能如何應對政府的責令?
他絕不會認的,一條吸人血的蛭蟲怎麼會心甘情願吐出吸了一肚子的鮮血?就算人死了它們也能活著,只要貪婪卑劣的心不滅亡,它們就能想盡辦法在陰暗的溝渠里苟活。
——於是他這個所謂的「義子」就派上用場了。
徐振早就做好了打算要在危難之時推他出去頂雷,所以這次才拒絕親自到北京赴宴,就是為了躲避政府的問責;同時他命令他來,難道不是盼著他這個替死的傀儡去完成自己最後的使命麼?
臨行前徐振再次將他召到了家中,在燈火通明富麗堂皇的官邸里冷眼看著他,面上掛著假意的溫情,狀似很懇切地對他說:「冰硯,你是個好孩子。」
「到北京去吧,替我把這最後一件事了結,」他虛偽地嘆著氣,眼中卻藏著無限深意,「等你回來以後我便不再計較你跟白家的事了,你的妹妹……徐家也會照顧。」
……這是明晃晃的威脅。
徐振早就發現他和白小姐之間的事了,一直隱而不發並非因為他不想追究,只是還想留著他的命替他頂這樁最大的罪罷了;同時冰潔也是活人質,一旦他試圖反抗,她就會為此無辜喪命——可去了北京以後他會怎麼樣?盜取礦藏的數目如此之大,恐怕槍斃都是輕的,最糟的情況是他什麼都保不住,跟他有關係的人全都要跟著一起死。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拖著他的白小姐一起下地獄?
他知道的,她是心軟又執拗的人,絕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冷淡狠心,如果她知道他的境遇會怎樣?多年前他們素昧平生,她只是在徐家官邸二樓的樓梯口隨意撞見他都會為了他的傷情跟徐雋旋撂臉,那麼現在呢?難道不會想法子請她父親出手幫他?
可如今的白家又有多安穩呢?
一個靠財富累積起來的家族、背後卻無軍方或政界的力量作倚仗,在如此動盪的亂世里也是風雨飄搖,如今他們已自顧不暇、那麼多的錢財都被逼著買了公債,又能在袁氏面前有多少說話的餘地?
他們救不了他的……一旦試圖伸手,還會被他一起拉下地獄。
他只能自救。
這談何容易?放手一搏的後果難以預計,或許能僥倖淌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也或許一敗塗地身死人手,古往今來成王敗寇理之自然,他也明白。可如今世道荒唐,如在荒原四顧張望仍不可見一點星火,亘古的長夜令人心生蒼涼,他只是一個出身卑微的凡夫俗子,又有多少機會走出一條前人都未走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