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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確是被孫紹康的部隊強征走了,隨軍駐紮在距離柊縣三百里左右的蕪湖道中部,賀煥之因為年事已高所以被派去做了勤務,賀建新就沒那麼走運、當真被逼著扛上槍上了戰場——天曉得,他一個鄉紳之子,平生連一隻雞都不曾親手殺過,如今又怎麼可能殺得了人?就算背上槍炮也不過是送死,還在戰場上被炸傷了胳膊呢。
兩天前他們又跟滬軍營的部隊交火了,結果不幸吃了敗仗被對方俘虜,本以為等著他們的該是什麼酷刑或屠丨殺,未料對方的將官一問出他們的名字便神色有異,當即就把情況層層報了上去;父子倆正緊張得抖如篩糠,沒想到不久後徐冰硯中將就親自到了戰丨俘營,不僅當場下令釋放他們而且還對他們禮遇有加,甚至安排人一路護送他們北上宿縣,說是白家人都在那裡等他們團圓。
如此天降之喜實在難免砸得人眼前發暈,賀家父子心中也是惶惶惑惑,可身在敵手又能如何?就算不信也得裝作信了,遂雙雙抱著赴死之念一路來到宿州,哪料敲開大門之後竟當真見到了日思夜想的親人們,真可謂是劫後餘生柳暗花明!
眼下戰火連天中命途坎坷的一家人總算得了片刻安寧,賀敏之也終於鬆了一口氣,她一邊給死裡逃生萬分狼狽的弟弟和侄兒遞上熱毛巾擦臉,一邊又低低地同他們說:「幸而你們此時回來……還趕得上再見老太太最後一面。」
他們的確差一點就要錯過了。
老太太的眼睛已經無力睜開,只剩最後一口氣吊著遲遲不肯咽下,也許是因為她心裡也知道自己還有孩子漂泊在外沒有回家,故而總是不能安心地離去;如今他們都回來了,跪在她床前大聲喚著「母親」和「祖母」,那聲音明明那麼凌亂聒噪,可對一個含辛茹苦一輩子的母親來說卻似乎是全天下最動聽的妙音——她的嘴角甚至染上了淡淡的笑意,衰老的面容是那麼寧靜又祥和,像是再也沒有未了的心愿、同時也再不會感到疲倦或痛苦了。
她安安靜靜地……離開了。
第120章 晨霧 他從沒有那麼強勢過。
即便眼下背井離鄉無人弔唁, 兒孫們還是為賀老太太布置了一間靈堂。
照他們鄉里的規矩,親人逝後總要在家中停靈七日,等風水先生測算好了良辰吉日再行下葬;七日之內子孫皆應戴孝, 且常需一人在棺木側守靈, 告慰亡者以盡孝道。
因眼下舅舅和表兄均已回到家中, 白清嘉肩上的擔子便輕了許多, 幾乎整場喪事都是他們操辦的,她過手的部分很少;家裡人也都體諒她的辛苦, 守夜一類的事都不想讓她做,可她卻很堅持要在夜裡守著外祖母,一來是因捨不得她,二來也因為……她心中的膽怯害怕。
近來她實在看到太多生死了——逃亡中饑寒交迫的流民, 戰場上命如草芥的戰士,如今又加上了一位她的血親。
「死」。
這原本是一個多麼遙遠飄忽的概念,如今卻一遍一遍反覆在她面前上演, 像是在告訴她生命原本是怎麼一回事, 從而抹去電影和小說在她心裡遺留的謬誤;她真的已經知道厲害了,不想再面對任何傷痛離別, 心甘情願為挽回失去付出任何代價, 可這當然是妄想,即便她一整晚都守在外祖母的棺木旁,老太太也不會再慈愛地叫她一聲「寧寧」了。
未來呢?
她還要面對更多分別麼?
下一次是誰?父親?母親?哥哥?嫂嫂?
抑或是……他?
她如今其實已經不敢聽外面的消息了,儘管那人留下的士兵每天都會依照她之前的囑託買最新的報紙回來, 接過報紙的那一刻對她來說就像在渡劫,一念則生一念則死,一切喜樂憂懼都在毫釐之間。
原本舅舅和表兄說孫部兵敗她還很慶幸的、以為戰局已經漸漸倒向了他這邊,沒想到看了報紙後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如今西洋諸國忙著在歐洲打仗, 日本成了向中國出口軍火最多的國家,但他們的利益輸送伴隨著政治交換,這是他必然無法接受的,導致的結果就是被推向了幾乎彈盡糧絕的窘境,崩潰性的兵敗隨時可能到來。
……到時他會怎麼樣?
會被俘虜,會被羞辱,會……死?
他也會像外祖母一樣躺在一副冰冷的棺木里麼?無論她陪在他們身邊多久……他們都不會再睜開眼睛看她一眼了麼?
直到那一刻白清嘉才明白什麼叫做真正的無力。
原來之前白家崩潰時她所經歷的一切根本算不了什麼,只是沒有錢、只是找不到工作,可她愛的人們還在她身邊,他們還能一起好端端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機會想辦法找出路,還能憑藉自己的努力去改變些什麼。
……現在卻不行。
她沒有辦法讓已經離去的外祖母死而復生。
也沒有辦法……改變那個人的命運。
守靈到第三天的時候她的精神終於崩潰了,因為那天是她跟他一月之約的最後一天,而他卻並沒有像他承諾的那樣回到她身邊。
她不敢看報紙確認戰況,只害怕「禍不單行」的讖言會不幸成真,可捂住眼睛堵住耳朵並不能給人以慰藉,相反只會加重無形的傷痛和恐懼;她緊緊靠在外祖母的棺木上,好像當那冰冷的木頭是她老人家溫暖的懷抱,一邊懇請她快點回來、一邊又祈求她能保佑那個人,哪怕他千瘡百孔一無所有她也要他,哪怕此後一生註定滿眼淚水她也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