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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嘉一聽這話挑了挑眉,問:「先生是有意從政?」
「只是一些念頭罷了,」程故秋沉沉嘆了口氣,「前不久剛入了國民黨,只希望能做些於國家有利的事,別再無的放矢……」
此消息實在讓白清嘉有些驚訝。
她並非覺得程故秋沒有才能,只是直覺他不適合政壇罷了——他是教書的先生,才學與見地都是一等一的,只是恐怕秉性太過乾淨赤誠,並不適合如今這極盡複雜的官場,倘若背後再沒有倚仗……多半是要受欺凌的。
她有心想勸一勸他,可臨到開口卻想不出恰當的措辭——她能怎麼說?難道要勸他擱下那顆兼濟天下的心向嚴酷的現實低頭?她並非先知,哪來的資格對人家的選擇指手劃腳?
因而她最後還是沉默了,只看著對方隱晦地說:「如此甚好……只是往後先生要多勞心了。」
這句「勞心」是一點也不差的,甚至像是一句讖語,因為此後幾月的局勢又一路惡化了下去,□□幾乎已是板上釘釘。
1915年10月6日,參政院熱熱鬧鬧地開了一場「國民代表大會」,參會的代表一律表示支持君主立憲,聲稱這是「民意」,還上書推戴袁氏成為「中華民國皇帝」;彼時大總統的戲癮卻是還未過足,竟再次煞有介事地揖讓了起來,如此做派簡直比在婆家門前下花轎的新媳婦還要含蓄羞澀,令一干看客見了不禁大呼無恥。
可社論再罵也沒用,終歸還是要把這場虛假的大戲看到底,直到當年12月,國會、高校、民眾請願團、籌安會和各省國民代表又再次聚在一起恭請大總統登基,這回對方總算覺得戲足了,遂悠悠嘆了一口氣接受了皇帝尊號,又於12日改國號為「□□」,廢民國年號,稱將以1916年為洪憲元年,行君主立憲政體。
而在這所謂的「洪憲元年」到來之前這位皇帝陛下便忍不住開始論功行賞了,白家人可是為他的登基立下了汗馬功勞,怎麼會分不到利益?白清平直接被授予了「一等伯」的爵位,這可是這個商賈家族有史以來的第一遭!潑天的富貴!無上的榮寵!白家人個個歡喜不可勝言、簡直是通宵達旦地在慶祝,一場又一場的宴會辦個沒完沒了,白老先生像是一朝年輕了二十歲,似乎已經把半個北京城踩在腳下了。
只有白清嘉一個獨立在這場狂歡之外。
她當然也為父兄得償所願而感到欣慰,可潛藏的危機卻又令她不得不警覺,深恐新一輪的革命和戰爭會驟然爆發、將她心心念念的人們全都扯進去攪個粉碎。
而另一樁更直接的憂慮卻是她聯絡不上徐冰硯了。
此前他在信中說自己將於秋後返滬,是以她特意掐著時間在十月給他去了信,就是上回在火車上寫的那一封,只不過把那不得體的最後一段摘掉了罷了;可從十月至今她卻一直未能收到他的覆信,她以為他是未能如期回到上海,因此又特意寫信給靜慈打聽有關於他的消息,對方回信時卻說他已經回去了,只是好像受了傷在養病,具體的她也不甚清楚。
受傷……
這兩個字真是天大的忌諱,可以引發她無窮無盡的糟糕聯想——他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是受了很重的傷麼?恢復得還順利麼?京滬之間的距離在重重的未知下忽而顯得更加遙遠了,折磨得人心焦又心傷。
她沒有法子,只能繼續給他寫信,這次就再顧不上修飾措辭隱藏情緒了,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字裡行間全是清清楚楚的憂慮和思念,只要他接到這封信就一定能知道——
……她愛上他了。
那是多麼荒謬的感情啊,明明他們統共也沒有見過幾面,可是他卻好像在她心裡紮下了根,一次又一次漫長的分別都無法讓她忘記他,甚至反而不斷加深著她對他的迷戀。
她到底為什麼喜歡他呢?
是因為他救了二哥的命?還是因為之前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他幫她驅趕了徐雋旋?或者更早……因為他在火車遇匪的那個夜晚曾專程來到她的門前?
可如果是這樣又怎麼解釋之前的事呢?
譬如為什麼那晚在徐家官邸打牌時她會忍不住用餘光偷瞄他?為什麼在戲樓偶遇時她會特意邀請他跟他們一起去到二樓的包房?以及最初相遇的時候……她為什麼會在碼頭上生氣地丟掉他的外套?
拒絕徐雋旋的那晚她曾告訴過他,喜不喜歡在她看來是一眼就註定的事,原來那並不是空口胡說、竟真的有跡可循——她對他的喜歡或許真的從第一眼就開始了,那時他在陰霾的天幕下走上甲板,又在混亂擁擠的人群中抬眼看向她,幽深的眼睛倒影出她的影子,冷峻的樣子讓她以為自己只是滄海一粟,可他卻只向她一個人走近、低頭叫她一聲「白小姐」,骨節分明的手將自己的外套遞給她,為她遮去滬上秋季冰冷的雨水。
……要命的柔情。
也許從那一刻起就註定了她要為他著迷,而此後的那些周折反覆只是為了讓她確信——她要跟他在一起,或者至少……要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她被那樣強烈的感情吞噬了,有一段日子幾乎是廢寢忘食,把信寄出去之後就更輾轉反側,家裡歡鬧的氣氛完全無法感染她,她只感到極端的矛盾,心是一陣冷一陣熱,完全成了一團亂麻。
……而最糟的是這次他依然沒有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