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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趁著黑夜,革命黨們已經極快地收拾了東西準備上車離開,白清嘉只感到腦子裡一片混沌,怎麼也想不通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他人之事的靜慈怎麼會也會攪進這樁事裡,她想問她,對方卻還在和兩個洋人交涉、暫騰不出工夫同她說話,好在她二哥來了,把她拉到走廊的角落很匆忙地說:「回家去吧,現在就回去。」
她醒過神來,拼命搖頭,又看著她二哥問:「你呢?靜慈說的船是什麼意思?你要去哪裡?」
她二哥挑眉笑了笑,有點清苦的味道,但乍一看仍顯得散漫,答:「去日本。」
「孫先生要在東京組建中華革命黨,」他淡淡地說,「二哥去湊個熱鬧。」
其實是流亡……到海外去,做個無根的人,做更危險的事。
「去日本?你,你……」白清嘉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那你還回來麼?什麼時候回來?這麼大的事總要跟父親商量的吧,你不跟我回家?」
白清遠看著妹妹嘆氣,像對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耐心,笑了笑說:「如今我只能躲在租界,三日之後就要出洋……還是不回去見父親了,見了也是給你們添麻煩,何況還要多受一頓好罵好打。」
最後這半句調侃的本意原在於緩和悲傷的氣氛,結果作用卻是適得其反,白清嘉心中更酸澀了,忽而越發感到哥哥離他們這個家越來越遠,甚至……他可能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日子。
白清遠也看出了妹妹的傷情,心中亦是五味雜陳難解難分,可他一個做兄長的,總不興在這種時候惹人哭,於是又笑了,一雙狐狸眼中全是風流,看著妹妹調笑:「我聽說了,你同徐雋旋退了婚,這事辦得好,哥哥要恭喜你。」
頓一頓,似又想起了什麼,補充:「方才來的是徐三吧?那人倒不錯,只是不知道往後際遇如何,你要是真喜歡就早些去同父親說,別再被他許給別人了。」
這好像真是訣別的話,仿佛這輩子都不會再見了,風流慣了的多情貴公子最懂得同人道別,絕無什麼古語常言的別語愁難聽的意味,照舊像一場春雨,飄飄灑灑,潤物無聲。
「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和母親,往後都別惦記我,」他很輕鬆地笑著對她說,「便當我在外面過得很好……也或者,乾脆當我死了。」
坐上汽車遠去的時候白二少爺透過車窗回頭看了一眼,見他那倔脾氣的妹妹仍還站在街角張望,也許在哭,也許沒在哭,他已經看不清了。
往後他還會再見到她麼?
也許不會吧——倘若他真的流亡去了日本,那便要一生遠離故土,而倘若三天之內他被當局逮捕,那就乾脆是要死了,更見不著人。
其實也沒什麼,畢竟這樣的光景在他當初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預見到了,人這一生總不會事事圓滿,他已然享了二十多年的清福、早已活得夠本,唯一的遺憾大概也就是不能和父親母親再見一面,他畢竟給家裡惹出了很大的麻煩,還欠二老一聲抱歉。
他沉默著看向車窗外,浮華聲色已從他身上褪去,夜裡昏暗的光線使他看上去有些頹唐,那或許是一個更真實的他——沒那麼風流,沒那麼浪蕩,只有末日般孤注一擲的壯烈和華美。
竟是種另類的張揚。
薛靜慈靜靜地注視著他,與他並肩坐在轎車的后座,相互之間或許只有不足一臂的距離,可她仍然感到離他很遠。
而且……會越來越遠。
她垂下眉眼,胸口又傳來一陣不適感,又痛又癢的感覺從肺爬上喉嚨,她又開始抑制不住地咳嗽了,聒噪的聲音打破了車廂內的安寧,也打攪了身邊人的沉思。
白清遠回過了神,側首看向坐在自己身邊的女人,她瘦得令人心驚,甚至讓人擔心那一陣猛烈的咳嗽會殺死她,他不由得伸手替她輕輕拍著後背順氣,過了好一陣她才平復下來,臉色已經蒼白得駭人。
「你是不是病得更嚴重了?」他皺著眉問,「看過醫生了麼?醫生怎麼說?」
她的氣息還不穩,甚至都沒力氣再說話,可是他凝視她的那個樣子看起來很揪心,她知道他最近的煩擾已經夠多,實在不想讓他再分神來記掛她這些無趣的老毛病,於是強撐著露了一個笑,答:「一直在看的,說沒什麼事,只是容易咳嗽。」
其實不是的。
她這是肺癆,要死人的病,西洋的醫生那麼高明卻也沒有法子,每次她背著父親偷偷去看,人家也只無奈地看著她搖頭,說讓她好好休息、多些走動,都是些對付的話,擺明是治不了的。
她也想休息,可自打他出了事她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終日為了救他的命而四處奔走,病得更重也是理所當然——就譬如今天吧,她已經在咳血,此時此刻還在發燒。
他並未發現她身體異常的熱度,聽她這麼說了還以為真的沒什麼大事,手仍在她背上輕輕拍著,應了一聲「那就好」。
這話他說得認真,像是當真在為她的「健康」慶幸,她很滿足,甚至偷偷竊喜,表面上雖然裝作並不在意,其實卻提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在感受他放在她後背上的那隻手,是怎樣輕柔地在拍著,好像很珍惜她又很愛她,正如那些年邁的老夫老妻,大概都是這樣為生病的對方拍背的吧。
她像這樣悄悄地想,又在心裡暗暗地笑,暗嘲自己真是厚顏,人家只是出於人道替你拍一拍背,你便偷偷在心裡跟他過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