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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什麼婚,」她甚至笑著搖了搖頭,「瞎折騰。」
「瞎折騰」?
為什麼她會覺得這是「瞎折騰」?
因為她覺得即便高家人同意離婚她父親也不會同意?
因為她覺得自己橫豎也沒幾年好活、所以不必再費力氣從頭來過?
因為她覺得即便離婚那些污點也牢牢粘在自己身上、永遠不可能和真正愛的人有結果?
好像都是。
又好像都不是。
她是淡淡的,似乎早就看開了,他卻被她這副心如死灰的樣子刺得難受,風流倜儻的貴公子極少皺眉,皺了他便不是白二少爺,該是白二爺了。
「什麼叫瞎折騰?」他已有些不滿,看著她的眼神很專注,「他打你,你自救,這就是瞎折騰?」
「那就該折騰,」他的神情染上一點浪蕩的邪氣,「使勁兒折騰。」
她又陷入了沉默,別開眼睛的前一秒心裡還在愛他當時的樣子,過一會兒又感到他離自己更近了些,溫熱的氣息就在她耳側。
「我和清嘉都在,總不會讓人欺負你,」他的語氣軟下來,像是在哄她,「離婚能是多大的事?簽個字罷了,往後的日子照樣過,我們都會陪著你。」
動聽極了。
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在這句話里捎上清嘉的、有趣地和她方才的話形成微妙的對照,她深知這些措辭沒有一點毛病,心裡卻仍不由自主地感到無力。
「我和清嘉」。
——看吧,他的確只是她好友的哥哥而已啊。
「我知道你們關心我、不想我受屈,」她的頭垂得更低了,就像一朵在枝頭微微搖曳的丁香,「但離婚還是不必了……左右都是過日子,怎麼都能過的。」
很苦澀很蒼白,很軟弱很怯懦,可又偏偏固執堅持、像是早就決定好要放棄掙扎一口氣墜到泥潭最底下。
他的眉頭於是皺得更緊,也不知道是因為不能理解她的想法還是在思索該怎樣扭轉她的決定,包廂外熱鬧的戲聲此刻成了惹人煩躁的根源,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抽出一根煙,左手又熟練地從另一側取出了小巧的滾輪式打火機,「蹭」的一聲打出小小的火光,下一刻煙已經被點燃了。
他叼著它深深吸了一口,微微嗆人的香氣似乎總有鎮定的作用,煙霧在他眼前升騰起來,略微撫平了些許他心底的褶皺;他剛感到幾分輕鬆,身邊的女人卻忽而咳嗽起來,沉重的聲音全悶在胸腔里,每一下都像是帶著血。
他愣了一下,隨後才忽然意識到自己指尖的煙就是元兇,那一刻他的心也像被火燎了一下,隨即立刻用力把煙按滅在了擺在桌子上的煙碟里——天曉得他的癮有多大,在日本時只要人醒著就一直在抽,回國後他母親和他妹妹都抱怨過多少回了、每次讓他掐煙他都不肯,如今她只是咳嗽一聲他便繃不住了,甚至覺得這東西是有罪的。
女人的咳嗽還在繼續,最難受時她聽到了身邊的椅子摩擦地板發出的刺耳的聲音,男人似乎起身出去了、順便帶走了桌子上的煙碟;沒一會兒又回來了,彎著腰站在她身邊,一隻手輕輕拍著她的背,語氣很急促,在問:「好些了麼?……我帶你去醫院?」
她擺擺手說不出話,又過了一陣才終於止住咳意,那時男人還在看她,迷人的狐狸眼裡只裝著她一個人的影子,是這陣咳嗽帶給她的戰利品。
值麼?
……好像還挺值的。
她在心裡偷偷地笑,也不知有幾分甜幾分苦,喉間熟悉的血腥氣根本無足輕重,倘若能夠選擇、她寧願用一直咳嗽去交換他更長久的注視;可這病態的心思卻不能被他察覺,是以她又要虛偽地開口了,說:「沒事……只要回去休息一會兒就好。」
這是告別的話,白二少爺多懂女人的心思,怎麼會看不出她想走了?果然沒一會兒她就自己撐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了,單薄的身體這樣看就更瘦削、後背佝僂得也更厲害,人已經有些不像樣子了。
才三年而已……
他實在沒忍住,在她說了「再見」後要與他錯身時伸手輕輕拉住了女人細瘦的手臂,包廂內不甚明亮的光影籠罩著他們,使他們看上去比此刻正在台上生離死別的侯李還要悽苦。
「還是跟我走吧,」他低聲勸她,語氣是難得的嚴肅正經,「我從日本帶了醫生回來,就快到上海了。」
這是實話。
儘管此前他一直不知道她為他捨出了一座礦山、又挨了她父親一頓要命的毒打,可他依然感念她當初為他奔忙的恩情,在日本時也不曾忘了她,一直記得要為她找醫生的。
她倒並不懷疑他的好意,只是覺得既已病成了如今這副這樣、便不必再去求什麼醫生給瞧,左右都是無用功,還要平白拖累人家的聲譽。
她想乾脆拒絕的,可開口時又遲疑了,也許因為那時她忽然意識到她跟他是見一面少一面,倘若不能聰明地留下一個口子、或許眼下這回就是永別。
「醫生?那……那真是多謝你,」她怯懦了,又在心底埋下了一顆虛妄的種子,給自己營造了一個還會再見到他的美妙幻景,「下回吧,今天我的確累了。」
話都是板正得體的,可他卻在她眼裡發現了一場悲涼的煙雨,那一刻他的心又憋悶起來,愧疚強烈得足可以要了人的命,從沒有哪一刻他覺得自己對一個女人是有責任的,這責任是如此巨大,不償還他便不能若無其事地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