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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屬實令她意外。
那個英商的私宅並不很大,是個二層的小洋樓,連個獨立的院子也沒有,擠在一排外觀差不多的小房子之間,倒不怎麼顯眼。
她進門時看到屋內有狹長的走廊,走廊盡處有微黯的光亮,男人們交談的聲音隱隱傳出來,「南方」、「孫先生」、「革命」、「日本」、「黨魁」,這些早已被當局認定是大逆不道的詞彙一個接一個往她耳朵里鑽,使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得越來越快,待終於順著走廊走到底才終於在不大的廳里看到了她那位風流倜儻的二哥,正倚靠在厚重的落地西洋鍾旁朝她笑,一雙矜貴的狐狸眼裡仍顯出幾分散漫,還嘆息著在同身邊人講——
「我說什麼來著?我這妹妹膽子最大,今日一定會來——金勉你輸了,記得給錢。」
第36章 驚心 「清嘉,」他在嘆息,「哥哥也不……
不大的客廳里坐著五六個男人, 其中一個特別瘦削的還吊著手臂,窩在沙發里看起來尤其虛弱,但聽言還是搖頭笑了笑, 說:「如今我的錢財都被當局罰沒了, 你還要我從哪裡弄錢給你?」
他大約三十六七的年紀, 蓄了八字鬍, 那張臉曾連續好幾個禮拜出現在上海灘大大小小的報紙上,這讓她很難不知道他的名字……叫金勉。
傳聞中早就應當被槍斃的人忽而出現在眼前, 即便膽大如白清嘉也難免心下一顫,又聽在場的另一個陌生男子調侃說:「這便是因果報應了——你開的那些個賭場誆了多少人的大洋?如此不義之財,合該要從手上飛走的。」
眾人聽了這話都笑起來,氣氛有種生造出的活潑, 大概他們也都曉得通緝犯先生心中的苦澀,因此才特意用這樣的言語開解他吧。
他很領情,苦笑著向諸位拱了拱手, 又默默看了白清嘉一眼, 頓了頓說:「我們先避一避吧,讓清遠同家人說幾句話。」
廳里的男子們好像都早就在等這話, 一聽金勉開口便很快紛紛站起來, 其中一個走過去攙住他,沒一會兒人就散了個乾淨,廳里只剩白家兄妹了。
西洋落地鐘的鐘擺正在規律地搖晃,短粗的時針已經不疾不徐地越過了「9」, 白清遠掃了一眼鐘面,隨即緩緩走到茶几邊給妹妹倒了一杯水,伸手要遞給她時才見她的眼眶已經紅了,當下心中一澀, 神情也有些恍惚了。
他將那杯水隨手放下,步伐略遲疑地走到妹妹身邊把人摟進了懷裡,一時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剩一聲單薄的稱名:「清嘉……」
白二少爺是滬上第一風流的貴公子,浪蕩散漫常懷戲謔,哄女郎的法子少說有上百種,越是薄情的人說假話聽起來越真;可此時他卻口訥起來,面對著為了找他而幾天幾夜睡不著覺的妹妹深感無措,白清嘉仰頭看他時甚至瞧見那雙華貴的狐狸眼都低垂了下去,顯得含蓄又低沉了。
「我只問你一句……」她的聲音也有些發抖,「……他們說的都是真的麼?」
……你真的是革命黨?
你真的為了救那個金勉而向警察廳的官員行賄?
你真的要被當局通緝、沒有一點轉圜的餘地?
這其實是無謂的問題,白清嘉自己也曉得的,今夜所見的一切已足以證明他與革命黨人的關聯,甚至他還可能是其中的幹部、是被眾人擁戴的,她這問題只能算一塊自欺欺人的遮羞布,什麼都想遮、又什麼都遮不住。
白清遠也曉得的,妹妹眼底的惶惑早已讓他明白自己無需繼續演戲,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也只能說:「你那麼聰明……還要我說什麼?」
是一句無奈的默認。
最糟的猜測得到了驗證,白清嘉腦子裡已經是一片空白,印象中的兄長明明總是玩世不恭遊戲人間,可此刻牽扯上的事卻又偏偏是最沉重最肅穆的,這令她感到費解,又令她感到茫然。
「……為什麼?」她的眼眶越發熱起來,「你為什麼要做這些事?」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她在期待什麼呢?期待二哥說自己是偶然走錯了路?期待他說他後悔了、想放棄了、想回家了?
可那終歸是妄想,他甚至沒有給她一個答案,反而回以一個更難回答的問題——
「為什麼不呢?」
只因為我們的父親是大總統一系?
只因為我們的家族是這個殘破腐朽的世界的既得利益者?
只因為我生於斯長於斯,所以就不能揮刀斬了自己的根?
「清嘉,」他在嘆息,「哥哥也不想這樣的……」
倘若不是袁氏竊國大行霸道讓國會形同虛設,倘若不是戰亂不止離亂不休國家備受欺凌,倘若不是宋先生遇刺孫先生流亡無數同仁皆遭屠戮……二哥也不會這麼做。
誰不願在太平盛世之中做個逍遙紈絝?無奈覆巢之下終究不能袖手旁觀。
他說這話時神情淺淡又鄭重,顯出某種難以紓解的沉痛,白清嘉的心還在撲通撲通跳,也說不上是因為震驚還是恐懼,而更讓她害怕的是她隱隱察覺到了自己心底的亢奮和熱切,像股熱油一樣不停地往外冒,燒得她喉嚨發乾手心冒汗。
可是……
「可是這樣你會死的!」
她忽而暴怒了,強烈而混雜的情緒一下子伴著連日的疲倦和驚懼噴薄而出,力量大得令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全天下只你一個是硬骨頭?只你一個此心昭昭日月可鑑?康先生和梁先生又怎麼樣,那樣大的聲勢最終還不是被逼得偃旗息鼓?你就能斷定自己今日的犧牲最後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