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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祝近祺。
徐冰硯
民國三年六月十一日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親筆寫的信。
是用鋼筆寫的, 端端正正的小楷,就像他的為人一樣嚴肅工整;並沒有很凌厲的筆鋒, 相反顯得圓潤中正,收筆時多用頓筆或提筆,挺拔乾淨。
她聽說過的,舊派的文人都要勤習書法, 因為就連他們筆下寫出的字也是科舉考校的一項,未來給皇帝上奏摺一律都要是漂亮的小楷,馬虎不得。而她呢?一個留洋的人, 對國故原本是沒什麼興趣的, 可眼下看了他寫在信上的這些字,忽而卻覺積澱深厚, 有另一重難以言說的韻味和魅力。
——可這不代表她喜歡他信的內容。
她雖然不通文言, 可仔細讀幾遍這封信便能明白他的意思——說什麼舉手之勞不足掛齒,其實都是推辭的話,既不要她請他吃飯,又不要她把錢還他。
那她還怎麼見他?
可惡的男人!
她嘴上生氣地罵他, 可心裡的情緒卻是嗔怒,沉思片刻後還不甘心,又掏出紙筆決意給他回信;她可不會什麼文言,就跟翻譯一樣寫的都是白話, 說——
徐先生:
今晚六點,塘沽路德大西餐館,不見不散。
若你不來,我就要去軍營找你了。
白清嘉
她這信件是寫得太過潦草了,沒有體面的敬語,也缺乏客氣的謙辭,甚至連完整的落款也欠奉,說白了只能算一張字條——而且還是一張不太客氣且帶有明顯脅迫意味的字條。
不過她也有她的溫柔——譬如開頭的那一句「徐先生」。
她之前對他的稱呼一般是「徐三少爺」,是依著他們白家和徐家的關係叫的,可現如今兩家人已經交惡、她更知道他們待他不好,因此便不願再以那套規矩去與他相處——他是徐冰硯,應當被稱為「徐先生」,僅此而已。
此時她看著這張自己匆匆寫就的字條,也為自己的大膽和魯莽感到害臊,以至於開始猶豫要不要將它送出去了,糾結之時卻又想起了那天靜慈的話——
「你那位法蘭西的同學受了西式的教育,想必也不會被所謂禮法成規所束縛,」薛小姐的眼中有一場朦朧又美妙的煙雨,「人生一世,遇上一個想要廝守一生的人是何等不易?倘若她是真心喜愛那位先生,便當先往前邁上一步,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是啊。
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白小姐的臉頰燒起來了,染成夏花一樣瀲灩的粉色,與此同時心跳更是撲通撲通跳得飛快、迫得她連手指都禁不住要發顫了,最終是好不容易才將信裝進信封里,在自己後悔之前急急忙忙交給傭人送出了門去。
衝動過後的亢奮持續了頗長一段時間,這使白小姐難得起了打扮自己的興致,自回國以來頭一次主動打開了自己衣帽間的門,開始仔仔細細地挑選起衣服了。
這件墨綠色的好麼?可以顯得皮膚白,可是又顯得有些老氣。
這件及腳踝的長裙好麼?裙擺很漂亮,可是領子開得有點低,好像不太端莊。
這件呢?這件寶藍色天鵝絨的?顏色和款式都合適,可似乎又沒什麼特別,會不會不夠惹眼?
……
她糾結得來回挑選,那認真的架勢都讓秀知覺得自家小姐被調了包,又想倘若她平素在社交季能有如此拾掇自己的覺悟,那她們這些做傭人的該省下多少心思?
抱怨著抱怨著,一個下午也就這麼過去了,白小姐最終還是選擇了一條珍珠白的半長裙,領邊都鑲嵌著圓潤飽滿的珍珠,那是法蘭西設計師的作品,極佳的剪裁修飾出她漂亮的腰線,美得令所有看到她的人都要下意識地失語。
傭人們都看得挪不開眼了,個個都真心實意地奉上了讚美,可白小姐卻還是心中憂慮,一出門就開始擔心自己今日的打扮太華麗、又要勾起那男人的自卑心;同時更唯恐那男人會索性不出現,這樣她就完了,面子和里子會一併丟個乾淨。
到時候她該怎麼辦?
不知道。
……似乎只能聽天由命。
她就這樣一路不安地坐著轎車從白公館到了西餐廳,彼時的夜上海已是華燈初上,車窗外霓虹閃爍人來人往,嘈雜的聲音隨著溫熱的夏夜晚風一起從她耳畔經過,她感到自己的內心異常躁動。
……直到她見到他。
那時還差五分鐘才到六點,他已經提前到了,英俊的男人避開了人聲喧雜的餐廳大門口,只站在不易被人察覺的街角,繁華的霓虹也同世人一樣留戀他,將他留在了一片半明半昧的陰影中。
……甚是令人心儀。
她笑了,眼底的春色爛漫旖旎,那顆片刻之前還躁動不安的心忽而沉靜了下去,連車窗外嘈雜的聲音都好像一下子不見了。
她讓司機把車也停在角落,像要做壞事一樣偷偷摸摸,可下車時的儀態卻仍端莊優雅,纖細的脖頸像天鵝一樣挺拔,連那些名貴的珍珠都好像配不上她了,傍晚的微風輕輕吹動她的裙擺,她的存在本身似乎就是神明對世人慷慨的饋贈。
他已經看到她了,冷沉深邃的眉眼被掀起了一陣難以否認的波動,她一步一步向他走近,搖曳的身影令人無法不心動神迷。
「你來了。」
她微笑著看著他,言語間並沒有任何揶揄,只是得體的快樂和欣喜,以及一點點惹人憐愛的小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