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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難得很。
她倒也不在意, 經歷過跌宕的際遇起伏之後早已看清了人情冷暖,亂世之中人人圖謀自保,趨利避害也不是什麼值得非議的事;她於是只按部就班過自己的日子,對旁人的諸種議論打量也都只裝作沒有察覺。
而在所有同僚中待她和過去一模一樣的就只有程故秋一個。
他在她富貴時尊敬她, 在她落魄時幫助她,如今她的處境變得微妙尷尬、他也依然沒有疏遠她,該怎麼就怎麼,時不時還會關懷幾句她翻譯新書的進度。
——當然他和過去也是有一些區別的,畢竟她已經嫁了人,當初報紙上動靜鬧得那麼大、絕不會有人不知道,他自然也要顧忌習俗和禮儀,要謹慎地維持好和她相處的距離了。
「原本想去你家中看你,又總覺得不妥,」他微微皺著眉看她,眼中充滿擔憂和掛念,「你瘦了很多……身體還好麼?」
白清嘉很感激能在此時得到友人的關懷,只說自己一切都好,他卻知道她說的不是實話,於是憂慮反而變得更深。
「你要照顧好自己,哪怕……」他頓了頓,眼神中有種不易察覺的苦澀,「……哪怕只是為了讓身邊的人放心。」
她沒瞧出這些隱蔽的心思,只是囫圇地點頭答應,又簡單問起了一些他的近況,於是又勾起了一些他的愁緒。
「也沒什麼,左右就是教書寫書,」他微微嘆了口氣,「只是前段日子見了幾位剛剛卒業的學生、竟都回家結婚生子了,全是舊式的婚姻,嫁的丈夫此前都沒見過……」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無奈,感慨:「過去在北大尚且未感國家陳腐至斯,如今到了女校執教才算明白幾分深淺……我國的女子啟蒙的確還是任重道遠。」
這話說的正與白清嘉前段日子的思索不謀而合。
早前她和李銳就在幫孟柯推薦小說介紹工作,前者好不容易算是見到了一些成效、多少也是發出去了一二篇,可這找工作的事卻是寸步難行——好幾個編輯部都婉拒了她的求職,明明她的俄文功底十分紮實、在如今的上海灘已可算是出類拔萃,可就因為她是一個女人,最終就只能四處碰壁。
她也知道這不是孟柯一個人遇到的麻煩,大把讀過書的女孩子都因為陳腐的陋習被綁回了封閉的家庭,可那並不是她們原本的願望,她們已經見過了書中廣大的世界,又怎麼甘心就這樣被拖回原本狹小的角落?
她前段日子就有心要幫這些學生解決些困難、只是卻被家中一系列糟糕的變故給耽誤了,眼下一聽程故秋談及此事又被勾起了此前的心思,斟酌片刻後默默看了他一眼,繼而試探著問:「倘若由我們自己辦一個刊物……你覺得這想法可行麼?」
白清嘉的計劃也很明白。
她有意創辦一個刊物,要麼是針對外國文化譯介,要麼就是針對國內女子啟蒙,編輯部的編輯就都啟用新滬的女子畢業生,這樣既可以達成文化宣傳的目的,又能夠幫助學生解決些許工作困難的問題。
這自然是很不錯的想法,程故秋也很贊成,但他卻很擔心她的狀態很難支撐如此繁瑣的工作——辦一份刊物可不是容易的事情,編輯、印刷、發行……一環環一節節都是麻煩,要跟許許多多的人打交道。
「你可以麼?」他的眉頭微微皺起,「我倒是可以幫一些忙……只怕你會太辛苦。」
白清嘉自然也知道會辛苦,可眼下她也正需要做些事情驅散心中的焦慮和雜念,辛苦或許是種別樣的福音。
「總要做些事情,不然心裡也難免愧疚,」她淡淡一笑,消瘦了的面容依然有種驚心動魄的美麗,「更枉費那些學生真心叫我一聲『老師』。」
她果然立刻逼著自己動起來了。
編輯部直接設在了白公館,如今這裡空空蕩蕩的、倒恰巧可以騰出來給大家工作;人員的招募也頗為順利,孟柯第一個加入,還領頭去招徠選擇了幾位過往已經卒業的優秀學生,一位是法科,一位是國文,還有一位是農學,大家對報刊編輯都十分陌生,只能說空有一腔熱情,要說上手還差得遠。
李銳對這刊物的創辦十分感興趣,如今幾乎是天天往白公館跑,恰巧也可與他的老同學程故秋頻頻碰面,兩人一同給編輯部的學生們「上課」,幾乎是手把手將編輯的工作條分縷析地拆解給她們聽。
一本刊物瞧著只是薄薄幾頁紙,可要把它攛起來卻不知要耗費多少心神:確定主旨和方向,擬定欄目和內容,徵集並校對各類稿件,尋找合適的印刷廠商定合作,聯絡發行在各大書店經銷……實在是千頭萬緒異常紛繁;白清嘉於是一下子忙了起來,每天在學校的課一上完便會匆忙趕回設在家中的編輯部,和大家一起商定各類細節。
他們商量了半個月,終於決定將刊物的名字擬作「女子新滬」,一來暗合了校名,二來也盼望著這上海灘的女子們可以走到一個新世界裡去;欄目基本擬定了,主要是宣傳新女性的新道德與新文化、推介國外電影與小說、打破傳統推廣新的服飾潮流,暫定為月刊,此後視辦刊情況再行調整。
這是新鮮的嘗試、讓在場的眾人都是心潮澎湃,白清嘉被這樣的氛圍感染了、原本糟糕透頂的情緒終於有了一點點緩和,有時看著大家在一起熱烈澎湃地討論爭辯,她便覺得這世界還是有一絲生機,起碼還有人在努力做事,希望能帶來一點可貴的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