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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時她的眼前竟然再次划過了那個男人的身影。
他們也曾在這個地方見過……那是她回國後父親為她辦的第一場社交會,滬上的名流來了一多半兒,人人都簇擁在鼎盛的白家左右,富麗堂皇的白公館是眾人眼中一顆名貴的珍珠;他也來了,卻迴避眾人的目光獨自來到了她的小花園,人就站在爛漫的白木槿之間,回頭向她看來的那個眼神既沉鬱又朗潤,令她記了很久很久。
如今他又在哪裡?是否已經知道她家敗落的消息?他會怎麼想?會像旁人一樣恥笑她麼?還是會暗暗讚嘆自己有眼光、趁早拒絕了她由此躲過了一劫?
她在敗落的花間冷冷一笑,眉梢眼角都是譏誚和自輕,半晌之後又自己從地上站了起來,隨手拂去裙擺上沾的碎花和草屑,又是一個體面驕矜的大小姐了。
她怎麼竟會又想起他?
……他根本就不配。
接下來的兩天白清嘉仔仔細細算了一筆帳。
從白公館搬出去後他們一家需要儘快找一個新的住處,洋房定然是不必想了,尋一間大些的公寓最切實。她已托人打聽過,買一間差不多夠八口人住的公寓,連地價帶建築費,需要一萬五千上下,這顯然是一個太過遙遠的目標,而租賃就要好上一些,一年大約需要兩千元,這樣一個月大概就需要一百七十元左右。
再來是給父親治病的費用。如今西洋的醫生已然對他的病情束手無策,除了打一些必要的針以外,其餘時候都要靠中藥去養,父親深信這些傳統的養生秘方,人參鹿茸一類名貴的藥材是他吃慣的,總不好在藥上剋扣老人家,一月花費得在五十元上下。
還有潤熙潤崇的學費。他們都要上新式的學堂,就上海而言一年的費用大抵在五十元,兩人就是一百,加上若干學雜,恐怕不會少於一百二十,攤到每個月裡,約莫是二十元。
除此之外就是一家人吃飯、穿衣、出行的基本費用了,她已讓秀知估算過,倘若稍微節儉些,那麼一家八個人一個月大抵只需花費三十元,較尋常人家來說已經算很奢侈,足可以讓他們吃得飽穿得暖了。
這樣算下來他們一個月的收入只要能有二百七十元就能和支出持平,倘若能有三百元就能有些結餘,可以還哥哥之前跟友人借的八百大洋了。
算完這筆帳後白清嘉的心便有些定了。
三百大洋?聽起來也沒多少,平素她穿的衣服都沒有低於這個數的,就是家裡的掛鍾、花瓶都有數倍於此的價值,想來也應當沒有多麼難賺吧;再者說,父親如今雖已不能像過往那樣外出談生意,可他的人脈總還是在的,倘若能給哥哥介紹一二也能幫忙創下一份營生,久而久之積少成多,日子自然會過得越來越好。
她真是長舒了一口氣,當天就把這筆帳拿去給哥哥過目了,白清平一看一個月只需賺三百元就能有所盈餘也是大為振奮,連此前與妹妹的齟齬都淡去了兩三分,眉開眼笑地誇了么妹一句「能幹」,又說:「好好好,帳算清最好,這樣便能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了——清嘉,不如這幾日你就去挑挑房子?哪怕不是太中意也暫且租下來,左右等過段日子哥哥的工作安穩下來便能換更好的住了。」
的確——父母年事已高,哥哥要忙於打理資產、尋找工作,嫂子又要照顧年幼的孩子們,找房子這樣的瑣事還是交給她最為妥當,她於是點頭答應了下來,從哥哥那兒領了二百大洋,便同秀知一同出門去了。
這房子是很不好找的。
但凡是地角好一些的都和她之前打聽的價格有不小的出入,有的甚至年久失修;她們於是不得不去得遠一些,找了很久才挑中一間地處華界的公寓,有四個房間兩個小廳,大概夠他們八口人住,可惜的是周圍沒有什麼買東西的地方,倘若要買菜做飯恐怕就要跑遠一些了。
可它也有優點,正南正北的朝向、陽光不錯,最好的是價格公道,帶上每天的早餐,一個月也只需一百五十大洋,比她預計的還要少二十,令她十分舒心。
她果斷簽了合同付了定金,回家後便將房子的圖紙給家人們過目了,次日又趕著去挑了些簡易的家具搬進去,雖然難免有幾分簡陋,可起碼也是能住人了,等以後手頭寬裕了還可以再更換,總歸算是解決了一樁大事。
她對此十分滿意,又過了一天終於到了白家人搬出白公館的日子,他們從上海灘最富貴的地角一路輾轉著來到這華界中偏僻的角落,各自的心情都難免有些寥落,而等大家真的拎著行李走進這間白清嘉好不容易才打理乾淨的新公寓時,那相互之間的氣氛就變得更加微妙了。
父親說不了話、只看神情也看不出什麼,母親倒是心疼她,只一個勁兒說她辛苦;兄嫂的眼神便有些微妙了,依稀是對看到的一切感到了些許不滿,尤其嫂子還微微皺起了眉,咳嗽一聲後又婉轉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無聲勝有聲。
至於孩子們,他們又不曉得人情世故,自然是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活潑些的潤崇已經哭喪起了臉,大聲跟他母親抱怨著:「這個房子不好!一點也不好!這麼破這麼舊、連花園都沒有——我不要住這裡!我不想住這裡!」
聲音大得教人心顫。
童言無忌做不得真,按理說是不該往心裡去的,可嫂子聽了孩子的話以後卻沒多說什麼,只拍了拍他的背聊作安慰,好像很贊同孩子說的話似的,這便不得不教白清嘉上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