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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靈堂里又待了一夜,眼睜睜看著外面的天空從黑變白,表哥來替她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淡淡的光亮,可惜那微薄的曦光卻照不亮她的心,只能讓她感到更加悲傷。
「清嘉,」表哥蹲在她身邊,神情也是十分複雜,「去睡一會兒吧……睡起來心情就會好了。」
睡?
……她怎麼睡得著呢?
她抬頭沖表哥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從鋪在祖母棺木旁的蓆子上站了起來,彼時腳下還有些打晃,站穩後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約莫是清晨五六點的光景,想了想說:「那表哥替我守著吧……我想去外面走走。」
她本意是要一個人出去透口氣的、可不想有人跟,可那人帶出來的兵全都跟他一樣刻板謹篤,一聽說她要出門便立刻背上槍跟在了她身後,憑她怎麼推辭都沒用;她也沒力氣再跟他們爭,索性就由他們去了,幸而五六點的大街上還沒什麼人,不至於令她被手無寸鐵的鄉民們驚恐圍觀。
四月的天終於回暖,即便是日夜交界的時候也不會讓人感到寒冷,天邊泛起了魚肚白,就像一團烏黑的墨跡中僅存的一點清明,模模糊糊,又乾乾淨淨。
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清晨的微風吹拂著她的髮絲,此刻的她好像可以去任何地方,又好像哪裡都去不了;她是出了神了,直到耳中聽到士兵的提醒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河岸上,那是穿城而過的一條水系,白日裡孩子們會在這裡玩耍嬉戲,大人們則在這裡勞作浣衣。
清晨原本就潮濕,河邊的水汽就更重,河岸上浮起了一層薄薄的霧,被朦朧的曦光一照又隱隱呈現出金色,那安寧的樣子絕不像是什麼戰亂年代,倒與她過去鍾愛的法蘭西南部鄉村頗有一些類似。
她順著河岸靜靜地走,薄薄的霧氣打濕了她裙子的邊緣,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是在夢裡,世界祥和得看起來完全不真實,而從薄霧那端出現的那個與他十分肖似的身影更像是騙人的幻覺,全然不能取信於她。
……那一刻他是很明亮的。
天曉得,她眼裡的他一向那麼沉鬱,幽深的眼睛宛若無底的深潭,總會讓她下意識地把他和黑夜聯繫在一起;可其實他也很適合黎明,浮動的曦光就在他身後,淡淡的晨霧繚繞著他,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場金色的夢境。
她眯著眼睛遠遠地看,試圖分辨那時的他究竟是真實還是幻影,可惜徹夜未眠的女人已經沒有了判斷真偽的能力,何況在她胸腔里瘋狂跳動的心臟已經先她的理性一步給出了答案——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在意識清醒之前就已經向他飛快地跑了過去。
他就在霧氣最濃的地方,已經對她張開了手臂,她的裙擺在晨光中飛舞,下一刻便毫不猶豫地狠狠撲進了他的懷抱,男人有力的手臂緊緊圈住了她,真實的觸感讓她在一瞬間就掉下了眼淚。
「徐冰硯……」她已方寸大亂,只顧著用盡全力抱住男人的腰,「……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是你……回來了麼?
他卻沒有回答她,男人的呼吸同樣有些粗重,大概是因為也像她一樣惶恐而悸動,混亂間他已伸手捧住了她的臉頰,彼時她還未來得及看清他那雙迷人的眼睛,便先一步被他滾燙的親吻奪走了一切神志。
……他從沒有那麼強勢過。
健壯的手臂緊緊箍在她的腰上,另一隻手則毫無縫隙地與她十指交扣,從沒有哪一刻她覺得自己如此徹底地被占據了、連指根和指腹都是屬於別人的,他火熱的胸膛是給她的一點虛偽的補償,她根本都沒力氣去占據便一頭墜入了他所給予的狂熱情丨潮。
——直到他終於肯放開她,並喘著粗氣與她額頭相抵。
「說好了一個月,」他的氣息很熱,只是聲音有些模糊,像是從霧氣那邊傳來的,「……抱歉晚了一些。」
……誰能明白她那一刻的感覺呢?
就像絕處逢生,宛如涸魚得水,命運在陡峭的極限處給了她一次降落的機會,她別無選擇地縱身跳下去,然後……回到了他的懷抱里。
此刻的她正在拼命搖頭,也不知道是在駁回他的致歉還是僅僅在宣洩內心激烈的感情,匱乏的語言根本無法幫助她對他陳情,最終也只能用既甜蜜又苦澀的親吻給他回應——她大概真的是被殘酷的命運折磨得沒了脾氣,竟覺得此刻與這個人在一起的短暫時光是偷來的,不僅沒有怨言反而還滿心感激,只覺得是得到了上天最體貼的照顧和最慷慨的憐憫。
「沒關係……」她緊緊摟住他的肩頸,一邊流淚一邊喟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而直到後來白清嘉才知道,其實在徐冰硯北上宿縣來找她的那個時候皖南的戰事根本還沒結束,只是局面已經得到了改善,孫、倪二部夾擊之勢被破,滬軍營軍火短缺的問題也得到了解決。
他是硬抽出一天時間到她這裡來的,一是為了兌現他此前許給她的諾言,二也是因為他得知了她外祖母過世的消息、怕她過度傷心;當天中午他就要走,還得回去給戰事收尾,匆忙之間實在無暇對她說明這一月間的諸種明細、更無法仔細解釋他是如何獲取軍火的,只來得及跟她一起去到她外祖母的靈堂,盡一份做晚輩的心意。
白家人都沒想到這位將軍會突然親至,難免都有些惶恐——尤其是白清嘉的舅舅和表兄,畢竟做過人家的俘虜、心裡多少有些陰影,如今一見面真是手忙腳亂如坐針氈,賀煥之甚至差點給中將鞠躬,搞得徐冰硯和白清嘉也有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