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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輸了。
……你們滿意了麼?
她已全然抽離了,靈魂像被囚禁在了另一個地方, 外界的聲音漸漸變得模糊,那些可怕的嘲笑也好像變得有些遙遠了,恍惚間又有一些新的聲音鑽進了她的耳朵,似乎有其他人來了,很多很多人,現場在短暫的混亂過後突然變得很靜,有一個人朝她走過來了,還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不知道那是誰,眼前只有一片黑暗,這加重了她的恐懼,讓她感到自己即將受到更嚴重的傷害;她於是拼命掙扎了起來,用力想要推開那個抓住她的人,直到她聽到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在距離自己很近的地方叫了一聲「白小姐」,然後又沉沉地補了一句:「……是我。」
……是他。
徐冰硯。
她已經有些麻木了,思緒混雜亂成一團,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學校里,更想不出他為什麼會突然抓住她;她只在一片黑暗中聽見了他不平穩的喘息,又聽到他用很焦躁的語氣命令他身邊的軍官。
「去打桶乾淨的水,要溫的,」他的語速很快,聲音也冷極了,「其他老師呢?讓學生都回去上課!」
她聽到有幾個軍官應答,接著就是一連串的腳步聲,在場的士兵似乎有很多,他們在驅趕學生,驚呼和抱怨一刻不停地從四面八方傳過來,然後周圍漸漸恢復安靜,大概是沒有其他人了。
他要的水也很快來了。
她聽到了水桶被放在地上的聲音,聽到用水沾濕巾帕的聲音,接著她的眼睛就感到了一陣溫熱,大概是他在幫她擦拭被油漆糊住的眼睛。
他擦得很小心,動作很溫柔,另一隻手還輕輕托住了她的臉,她沒有掙扎也沒有反抗,可卻聽到自己的心在悽厲地大叫:讓他走!讓他走!別讓他碰你!
……可她沒有力氣了。
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已經潰敗,她無法反抗任何人,只好像個沒有感覺的提線木偶一樣任他擺布,直到眼睛上的油漆被溫熱的巾帕一點一點擦掉,直到她終於能睜開自己的眼睛。
她看到他了。
就站在她眼前。
了不起的巡閱使將軍還是那麼威嚴體面,和亂七八糟狼狽不堪的她有天壤之別,只是他身上也沾了一些黃色的油漆,尤其手上更不乾淨,她真是犯了天大的罪過,連累他變得跟她一樣髒了。
他好像不太在意,那雙曾讓她無比迷戀的黑色的眼睛正深深看著她,嚴厲的眉頭緊緊皺著,好像很擔心她愛護她,也好像正在為她受到的傷害感到憤怒,與前段日子在醫院偶然遇見時的冷淡截然不同。
她又開始覺得好笑了。
「你還好麼?」她聽到他語氣匆忙地問,仿佛他對她的生活是有責任的,仿佛他已打定主意要護著她,「到底出什麼事了?」
你還好麼。
出什麼事了。
這些都是好聽的話,像一個無所不能的救世主,終於要降臨人間替苦大仇深的她主持公道了。
她真的很想笑,可惜卻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失去了,只有在刺鼻的油漆味中搖搖擺擺地看著他,並朝身後的薈萃樓抬了抬下巴,眼神依然麻木。
「去問問你妹妹吧,」她疲憊地回答,「……她大概比我更清楚。」
話音剛落她就感到他正托著她臉的那隻手僵住了,漆黑的眼睛染上了震驚和慌亂,再不是那麼板板正正無褶無皺。
「我……」
他的聲音很低,就跟她記憶里一模一樣,過去她曾多麼喜歡他的聲音,還渴望要一直聽上一輩子,現在她卻不想聽了,只覺得累,只覺得聒噪。
「你什麼?」她打斷了他,感覺一股強烈的情緒正在從自己心底冒出來,巨大的力量在無形間積蓄,「『對不起?』你又要對我說『對不起』了麼?」
她被黃色油漆沾滿的臉上流露出無限的嘲諷。
「我該感謝你麼?權勢滔天的徐將軍跟我道歉了,這是多大的榮寵啊。」
「然後你想聽我說什麼?『沒關係?』」
「好,我可以說——『沒關係』。」
「好聽麼?能讓你滿意麼?」
「去吧,去告訴你妹妹,就說我又說了一遍『沒關係』,她可以去準備下一次對我的侮辱了,玩得再大一些也沒關係,反正我還會說『沒關係』,我可以一遍一遍說『沒關係』。」
「我可以一直說到你和她都滿意。」
她一句接一句地說著,一點停頓都沒有,明明半分鐘之前她就已經脫力了,可現在卻突然獲得了一種空前強大的力量,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所有之前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情緒都一股腦兒醒過來了,它們開始泛濫、開始折騰,躍躍欲試地要衝破她給自己設下的最後一道關隘。
……她還感到自己的眼眶變熱了。
有滾燙的液體從裡面流出來,她不太確定那是不是眼淚,畢竟她實在太久沒有哭過了,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失去了流淚的能力;現在它們卻在未經許可的狀況下冒了出來,讓她在他面前顯得更加狼狽可笑、更加軟弱可欺。
她看不清他了,因為視線已經因淚水而變得模糊,她只能感覺到他寬大且溫熱的手再一次觸碰到了她的臉,並又叫了她一聲「白小姐」。
……像是要安慰她。
她卻一下子變得更加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