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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認不是怯懦沒用的人,即便當初面對家族傾覆也有勇氣站出來面對,可以去戲班子給人洗衣服,可以在如意樓里應付白清盈母女和徐雋旋的羞辱,可以一個人在無眠的夜晚對抗噩夢與愁悶,從來沒有覺得堅持不下去、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投降;可與他四目相接的那個時刻她卻害怕了,內心的孤獨與無力淹沒了她,男人冷峻的面孔勾起了她最糟糕的回憶,讓她想起她曾怎樣一腔熱忱地捧出自己的心,而他又是怎樣殘忍地棄之如敝履;更糟的是她還在他身邊看到了他妹妹,那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正一臉震驚地看著她,短暫的訝異過後那眉梢眼角又染上了濃濃的厭憎,完全沒有任何掩飾。
……那一刻她好像被全世界孤立了。
沒有人站在她這邊,沒有人會憐憫她的辛苦,他們都是冷眼看她笑話的人,甚至還要拿出刀來再狠狠補上幾下。
事實實在太清楚了,任何人都能料得到,只要她踏進這間辦公室就必然會被留下很深的傷口,可是她卻沒辦法在眾目睽睽之下轉身就走,因為她已經不是過去的白清嘉了,她需要這份工作養家餬口,因此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肆意妄為,要懂得忍耐、懂得偽裝。
所以她走進去了。
看起來很坦然很平靜,可其實連指尖都在微微打著抖,心裡的震動更劇烈,必須拼命壓抑才能看起來妥帖自然;可就算這樣她也還是不太有信心,因此刻意將一半身子藏在了陳朔文身後,企圖以他人的遮擋增加自己的底氣。
而此時丁務真已經熱絡地介紹開了,面對權勢滔天的將軍笑得滿臉褶皺,原本就佝僂的背彎得更低,先是不住地道歉、又緊接著殷勤地說:「徐小姐能來我們新滬外文系讀書真是我校的光榮,請將軍放心,我們必然會對小姐盡心盡責,一定會讓她學有所成!——啊,對了,這幾位便是我校外文系的助理□□,個個都有留洋的背景!」
說著他便給白清嘉遞了個眼神、示意她上前一步,可惜她卻並未照辦,教務長著了急、於是索性伸手一把抓住了白清嘉的手腕,一使勁就把她從陳朔文身後拽了出來,絲毫不管她的踉蹌與狼狽,只繼續熱情地介紹:「這位是白老師,是留法的,學問非常好!連曾在北大執教的先生都對她讚不絕口!往後徐小姐要是在學習上有什麼困難都可以找她,她一定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解決小姐所有的問題!」
第91章 孤立 我不會再讓你繼續傷害我了。……
那一刻的她像什麼?
大概最像一塊被擺在砧板上的肉, 不僅要任人打量任人挑選,還要一動不動地聽憑宰割。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表情,明明很想努力地露出一個體面的微笑跟眼前的故人們問好, 可僵硬的嘴角卻早已不聽使喚了, 被羞辱的感覺比當初在如意樓面對徐雋旋白清盈時更加強烈。
好在在她開口之前已經有人先一步說話了——
「你怎麼在這裡!」
徐冰潔一步就從她哥哥身後跨了出來, 眼睛已經瞪圓了, 全然不見當初被人罵哭的小可憐模樣,咄咄逼人氣勢洶洶。
「你可真是陰魂不散不知廉恥, 怎麼又跑到我們學校里興妖作怪了?你是不是還想糾纏我哥哥?我警告你別痴心妄想!我……」
「冰潔!」
可怕的侮辱完全爆發了、比她想像得更加激烈,字字句句都讓人鑽心的疼,後來終於被那個人厲聲打斷,房間裡陷入了一陣可怕的靜默。
「道歉。」
她已低下了頭、並不能看見那男人的神情, 只能聽到他嚴厲的語氣,也許是在讓他妹妹向她道歉吧;她不太確定,因為那時她的耳鳴已變得越發嚴重, 何況她也不是很在意, 刀子都已經捅過來了,難道一句道歉就能使血不再流了麼?
徐冰潔卻似被她哥哥的這句訓斥鎮住了, 並未繼續出言不遜, 可她也不肯道歉,只梗著脖子站在那兒,好像忽然成了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道歉!」
然而她的消極與沉默並未使她逃過一劫、反而使她哥哥的怒氣更加洶湧,這句重複的「道歉」又冷又沉, 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到將軍是真的動怒了,上位者的威壓令人頭皮發麻,眾人甚至紛紛感到抬不起頭。
徐冰潔也害怕的,年紀輕的小姑娘被哥哥嚇得聳起了肩膀, 癟著嘴巴好生委屈,最終還是不得不妥協,低下頭小聲跟人說:「對不起……」
……任誰都能聽出她的不情願。
白清嘉也沒指望能得到什麼更好的結果,遑論她的注意力早已不在眼前的這些人身上,她必須調動自己僅剩的力量來壓抑即將衝出眼眶的淚水,從而勉強地為自己保留最後一點尊嚴,此時也沉默了一會兒,隨後便淡淡地說:「教務長說得是,往後徐小姐若有需要都可以來找我,不必客氣。」
她臉色蒼白地答覆著,規規矩矩安安靜靜,卻沒說「沒關係」,是因為她並不願意虛偽地表示原諒麼?
眾人聽話聽音,只覺得房間裡的氣氛愈發凝固了,心顫之餘又不禁紛紛在暗中觀察起形勢,琢磨這位新來的白老師究竟是何方神聖、怎麼竟會跟新到任的巡閱使徐將軍扯上干係?還有看徐小姐剛才的模樣……雙方分明是生過齟齬的……
他們又哪裡曉得白清嘉的際遇?這位小姐曾是上海灘最璀璨的一顆明珠,不管多風光多有權勢的男人她都不屑一顧,即便是眼前這位重權在握的將軍也曾在她面前彎過腰,要仔細看著她的臉色給她披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