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頁
手指輕輕繞上她的頭髮,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與她調丨情:「別急麼……」
這真是太招人恨的做派,偏偏又讓她愛極了,脆弱的心特別乾涸,深秋連綿的陰雨也無法阻止它的皴裂;而最終她還是沒有得到那個親吻,卻眼睜睜看著他從她身邊離開,男人坐進車裡的那個側影俊美又縹緲,宛如夢境一樣虛幻。
她看著他的車開進了雨里,飯店門廊的燈光下終於只剩她一個人了。
你還會回來親吻我的。
……對麼?
當日下午四時,西郊城外傳來了一聲震天的轟鳴,巨大的火光竄入天際,像要將陰沉的天幕燒出一個洞來。
那動靜實在太大太大了,即便白公館與西郊相隔甚遠也依然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顫動,前一天晚上徐冰硯留宿在了客房,這一日下午他正難得地陪著白清嘉在房間裡插花,忽然冒出的動靜讓他陡然變了臉色,她看到他極快地走到窗邊眺望西郊的方向,當看到滾滾的濃煙時整個人便僵在了原地。
她是知道軍火廠的事情的、也大致知道它被他們藏在西郊的荒山里,在最初的震驚和茫然過後她忽然也想到發生了什麼,那一刻她的心是空的,只是手腳發麻如墜冰窟。
「徐冰硯……」
她在叫他的名字,但也不知道自己在需求什麼,他的臉色比她更蒼白、嚴厲的眉頭從未皺得那樣緊;他甚至顧不上回答她,轉過身便匆匆地門外走,肩章上代表軍銜的星星散發著銳利的冷光,令人畏懼也令人絕望。
她在原地愣了一陣,接著又猛地回過神來,下一刻便拼命地朝他追過去,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帶我一起去——」
她的呼吸起伏不定。
這時白家人都從各自的房間裡奔出來了,紛紛驚慌失措地詢問彼此發生了什麼,徐冰硯和白清嘉都顧不上回答,只是在那片混亂中緊張又悲傷地相互注視。
也許那一刻他們已經知道……等待他們的會是多麼慘痛的噩耗。
那座廠全毀了。
整個礦洞都被炸成了廢墟,上百位工人、十幾位研究員試驗員全都死在了裡面,不幸處在礦洞中的人早已被炸成了粉末、連屍體都看不到了,離得稍遠些的也同樣被炸得血肉橫飛,數不清的屍體散發著一陣一陣焦糊的氣味,令前去救援收拾殘局的滬軍營士兵都忍不住膽寒。
而白二少爺……便是其中的一具屍首。
白清嘉從小跟她二哥一起長大、二十幾年的光陰早已讓她對他熟得不能更熟,可即便這樣她也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他的屍體——根本已經殘缺不全了,那張俊美的臉已經被灼燒得面目全非,她只能憑著他的衣物去辨認他,那麼殘破,那麼慘烈。
……他一貫是個愛整潔的人啊。
滬上第一的風流貴公子,西裝上身前總要傭人拿熨斗里里外外熨過一遍,潔白的襯衫不能有一點污跡、否則便要遭到他的嫌棄;他自己更愛乾淨,要是不慎碰到了什麼油啊灰啊、轉過頭去就要仔仔細細地洗手,因此即便後來沾上了菸癮、那雙修長好看的手也從來不像那些老煙槍一樣透著股怪味,永遠潔淨,永遠漂亮。
可現在……他卻變成了這樣。
上午剛剛換的衣服已然沾上了山間的污泥和黑色的菸灰,鮮紅的血液早已凝固、像不會再復原的傷疤一樣留在他身上;雨太大也太冷,他殘破的軀體落進了骯髒的水坑,白清嘉想把他抱起來、帶他回到他們溫暖乾淨的家裡去,可不知道為什麼身體卻不聽使喚,只是呆呆地坐在泥地里,看著哥哥的屍體一動不動。
——直到一雙手從身後緊緊地抱住她。
是他,她不用看也知道的。
他為她撐著傘、想要為她遮去這漫天冰冷的大雨,可他自己卻幾乎全在傘外,後背已經被雨水淋透了;她恍恍惚惚地回頭看他,正瞧見他身後陰沉晦暗的天幕,寒冷的雨水順著他堅毅的面容一點一點淌下來,乍一看……就像是他在流淚。
「清嘉……」
他在叫她。
頭一回……這麼無力,這麼蒼白。
——可你要說什麼呢?
你的眼神那麼愧疚……是要對我說「對不起」麼?
可你又做錯了什麼呢?為什麼……要對我道歉?
她已經搞不清楚了,轉動僵硬的脖子、她再次低頭看向了倒在泥地里她的哥哥,鑽心的疼痛在那一剎那甦醒,她才明白原來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他了。
他不會再調侃她、不會再說諷刺的話氣她,不會再在父親生氣的時候笑眯眯地出來打圓場,不會再盯著她抱怨法蘭西把女孩子教壞了;他也不會再睜開那雙漂亮的狐狸眼看她,不會再像變戲法一樣從手裡變出香甜的巧克力和名貴的寶石項鍊,不會再對旁人微笑著提起「我那妹妹」,也不會再若有若無地護著她、阻止別人傷害她。
……他離開了。
如此突兀,如此草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出了悽厲的大叫,只是附近在忙著搬運屍體的士兵全在驚異地看她,而她的嗓子又一陣一陣火辣地疼。
……她都不知道了,只記得自己緊緊抱著哥哥的遺體,而她的愛人則在她身後緊緊地抱著她。
「為什麼……」
她好像這樣虛無地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