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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小姐煩得心焦,只想趕緊離開這地界,不見了碼頭她那想飛的心估摸著也能歇一歇了,又想回去見一見母親也好。偏生汽車都發動了,車外又走來一個兵,生了一張白淨周正的臉,看起來年紀也不大,還禮貌地敲了敲他們的車窗。
她二哥坐在前排把車窗搖下,帶著笑和和氣氣地問那小軍官有什麼事,對方神情很嚴整,站在原地行了個軍禮,聲音十分洪亮地說:「報告!長官派我同白小姐收回衣服!」
白清遠聽了一笑,「哦」了一聲,側臉回頭看向妹妹時一雙狐狸眼中又像是藏著幾分調侃,白清嘉一見心裡那股邪火立刻燒得更旺了,近幾月來累積的煩悶一下子化成了怒氣,催得她二話不說便從秀知手上把那沾了雨水的外套拎了過來,看也不看一眼,捲成一團便丟出了窗子,扔得倒還挺准,正被那小軍官接住了。
他年紀輕,哪見過這種大小姐發脾氣的場面?心中還奇怪,他們長官好心好意將外套借與這位小姐遮雨,怎麼卻竟遭到了這樣的對待……
而白小姐的目光已經透過車窗看到了此時正在不遠處與士兵們交談的徐家三少,看到他蒼松一般挺拔的脊背以及陰雨下顯得尤其冷峻肅穆的側臉,與諸如杜家少爺之流始終圍著她團團轉的男人甚為不同。
竟還打發手底下的兵來跟她要衣服?
偏你最清高不成?
白小姐又冷哼一聲,十分惱中有九分都是遷怒,甚而還自語了一聲「窮志氣」,逗得她二哥都笑眯了眼,心說自家妹妹可真是不待見徐家人,往後倘若真嫁過去了豈不要鬧翻天?
正琢磨著,父親威嚴的聲音已然從后座傳來,說:「開車吧。」
……似乎隱約也有幾分不快了。
第3章 公館 ……這就是她的新家了嗎?……
1913年的上海總是有些獨特的韻味。
外灘的萬國建築群尚未成型,諸如和平飯店之類的上海門面亦還沒有落成,從外白渡橋看去可見的只有禮查飯店,俄領館連影子都還沒冒出來。而一轉入大馬路去,道旁的風物便開始冒出舊時代的味道了,這座都市雖確可算作遠東的一顆明珠,但過去的氣息也依然十分鮮明,令遠歸的故地之人心情頗為複雜。
白清嘉在車過外灘公園時看到了幾座雕像,一座塑的是個在侵略山東時死掉的德國水兵,另一座塑的則是打過鴉片戰爭又攛掇著聯軍燒了圓明園的巴夏禮,她雖然一向頗欣賞西洋人的藝術,但對於這些雕塑卻實在難免心生厭憎,可惜在租界中國人都說了不算,白小姐脾氣再壞也只能自己默默把頭扭開,不去看罷了。
就這麼一路悶悶不樂地被載回了白公館。
這是白老先生新置的產業——準確來說是受贈。他是大總統一系,在如今的上海是響噹噹的人物,商會的人可乖覺呢,年前便送了座宅子給白家,坐北朝南的大洋房,平面五開間,立面三段式,一排羅馬立柱顯得甚為氣派,又考慮到白先生的老派作風,還貼心地融入了些許中式元素,只見彩色琉璃玻璃旁赫然配了實木雕花的欄杆,倒真是中西合璧的一例典範。
哦,還有一座大花園,即便是秋日依然花團錦簇,白清嘉從車窗中遠遠看出去,已經能看到一片奼紫嫣紅的熱鬧,譬如木芙蓉秋海棠之類已經宛若燃燒的紅雲,像要把這烏蒙蒙的陰雨天燒穿一般熱烈。
……這就是她的新家了嗎?
車子停了,司機下車撐傘,白清嘉跟隨父親下了車,見家中的傭人早已滿滿當當地站在鐵藝的大門前迎候,而她當先瞧見的當然是自己的母親,白宏景的正妻,賀敏之。
那是個典型的南方女人,小小的骨架,溫柔的氣質,即便年紀漸長有些豐腴了起來,穿旗袍還是很有韻味。她一看便是養尊處優的人,眉眼是淡淡的,腕上戴一隻很名貴的翡翠鐲子,極好的水頭,透綠的顏色襯得她皮膚更白,看上去風姿綽約。
在國外時白清嘉其實不太想家的,只是想母親,如今隔了兩年才見上她也難免心潮起伏,一時連傘都顧不得打、徑直便撲到她母親懷裡去了,一聲「母親」剛出口,母女兩個都落了淚。
白老先生見狀心中有些吃味兒,對比之下尤其不滿於小女兒方才在碼頭見到自己時擺出的那副冷淡面孔,因而也板起了臉,煞有介事地訓斥說:「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都是多大的人了!」
也不知是惱多一些還是酸多一些。
這種時候就輪到活絡的白二少爺出面調停了,他笑眯眯地一手替母親和妹妹撐著傘,另一手則輕輕攬上妹妹的肩膀,十分體貼地說:「先進家裡吧,母親為你回來特意叫人去憩虹廬買了粉果,你可別不知好歹,要趁熱嘗一嘗才好。」
說著,也不忘轉頭再去攙一把父親,一家人的臉面於是都全乎了,可以和和美美地走進家門了。
走進公館更見豪奢。
一二兩層是弧形外凸的大開間,通透又敞亮,白清嘉的父親鍾愛各種名貴的上好木料,凡桌椅台面都由它們製成,而母親則更愛西洋的沙發,尤愛在房子四處擺些落地的琺瑯彩大花瓶,算是將中西的味道里里外外糅合盡了。
賀敏之拉著小女兒的手一路也不肯放,坐到沙發上時仍在抹淚感嘆,說:「你這沒良心的野猴子,一出國就不收心,要不是你杜叔叔親自去找你,你想哪年哪月再回這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