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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半飄著,耳邊又傳來他的聲音,問:「你家裡同英國人的關係很好麼?」
羅伯特是英國領事,租界裡可再找不出比他地位更高的洋人了,今日如果不是他親自來,軍方的人恐怕也沒那麼容易離開。
她聽言抬頭看了他一眼,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低頭的樣子越發像一朵雨後的丁香,答:「嗯,羅伯特先生同我父親是老交情,這次幸虧有他。」
這又是一個謊言。
她父親是滿人,平生最恨洋鬼子,怎麼會同一個英國人有交集?是她自己,出賣了父親給她做嫁妝的一座礦山,將它無絲毫保留地贈給了英領館,羅伯特才終於鬆口答應從當局手中保下他和他的朋友們。如今她的父親還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做了如此荒唐敗家的事,倘若知道了,想必會恨不得親手把她掐死吧。
可她要那座礦山有什麼用呢?都是多餘的富貴,她沒有那麼多福氣可以消受,不如拿它換他的命——他與她不同,他還可以健康地活很久,還可以在這個世上做許多有意義的事情。
白清遠又怎麼會知道實情呢?他從來沒有關心過她,自然也不曉得薛家的底細,還當真以為她父親同英國人有交情,聽言只是感激,說:「那真是萬幸……這次多虧了你。」
可不是?這次要不是有薛小姐伸出援手、給予庇護,他和那群革命黨早就要落進當局手裡,恐怕不等白家人從北京折返上海,他們的人頭就要被排成一排掛在高牆之上了。
她對他笑了笑,搖了搖頭,本心裡並不想領功,可是她喉間有血,實在說不了話了,於是沉默了下去,讓人誤以為她是默認了這番功夫、承接了他的感激。
車廂里於是再次恢復了安靜,窗外的夜色亦越發濃郁,他們被載著向黑暗的前方奔去,無從知曉自己的命運,也沒有人在此刻試圖探尋——
那些飄來盪去。
那些撲朔迷離。
第40章 各方 「你為什麼……把他引來了?」……
深夜的徐家官邸仍然燈火通明人來人往。
今晚被派去租界抓人的可不只有徐冰硯一個, 法租界、公共租界、日本區……各個地界都有人負責。馮覽也親自去了,這位秘書辦起事來是十足十的穩妥,不單將自己的公共租界翻了個底朝天, 還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知曉了不少其他租界裡的狀況, 在徐冰硯進書房向徐振匯報時就順嘴多問了幾句。
「人不在英租界?」他站在徐振身後看著徐冰硯, 窄小的瞳孔里顯露出審視的暗光, 「我倒聽說你今天在一個英國商人的私人住宅里停留了很久,還以為人就在那兒。」
徐振一聽眉頭就皺緊了, 臉色亦有些沉,抬頭看向徐冰硯,問:「有這回事?」
分明已然有些質疑和不快。
徐冰硯垂下眼瞼遮住眼底翻騰的墨色,在徐振和馮覽的審視中不動聲色, 說:「意外遇見了英領事羅伯特先生,他和薛家的薛靜慈小姐一同去了一個叫湯姆森的英國商人家裡談生意,問候了幾句。」
這話也不假, 只是掩蓋了白家人和革命黨的存在, 徐振半信半疑,又問:「再沒有其他的了?」
徐冰硯面色如常, 答:「沒有了。」
徐振再沒說話, 只是沉吟著,那雙渾濁的老眼卻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自己的義子,仿佛在估摸他方才那番話的可信度。時間一點一點過去,每一個分秒都是潛藏危機的凌遲, 徐冰硯肅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氣氛有種凝固般的僵持。
最終還是馮覽先打破了沉默,在徐振身邊諫言:「那些革命黨眼下應當還沒出上海,依我看不如在碼頭、車站、出滬要道增設關卡嚴加排查——尤其是碼頭, 他們眼下最大的指望就是流亡到海外去,一定不能給他們可乘之機。」
神色狠辣,像條吐信子的蛇。
徐振還未收回審視義子的目光,聽言只沉沉應了一聲,沉默半晌之後才對徐冰硯說:「聽到你馮叔說的了?」
徐冰硯低眉斂目:「是。」
徐振輕哼一聲,意義莫明,說:「那就去安排吧。」
徐冰硯聽言神色如常地敬了一個軍禮,轉身離開了書房。
而在房門關閉之後徐振陰沉的目光卻仍未被阻絕,馮覽察言觀色,彎下身子在他身邊詢問:「將軍是懷疑……?」
徐振冷笑一聲,又眯了眯眼,嘆:「他終歸是翅膀硬了,不聽話了。」
這話的意義深著呢,馮覽知道徐振是想起了此前在山東發生的事,遂也跟著嘆息了一聲,又問:「那將軍想如何做?要麼……」
目露凶光,比了一個殺的手勢。
徐振見了卻擺擺手,略有幾分輕蔑,說:「那倒不必,他還不敢有反心,敲打敲打就是了。」
頓了頓,又不乏嘲弄地感慨:「白家那個女兒可真是紅顏禍水,不單惹得雋旋為她傷神,現在還把冰硯的心思給折騰野了,讓他膽敢在我面前說謊。」
話至後半已經有了沉怒的意思,馮覽心中一凜,腰彎得更低,又從旁請示:「那如今抓捕白清遠的事還繼續交由他去做麼?萬一他把人放了……」
徐振冷笑一聲,又抬眼看向了馮覽,神情中的威嚴和算計皆令人心驚。
「派人盯著他吧,就當給他最後一次機會,」他一字一句地說,「倘若他敢放了白家那個小王八蛋……那他也就不必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