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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兩位小少爺倒是對她感興趣得很,自登船至今一路殷勤,她不太買帳,反而對此時正坐在餐廳另一頭高談闊論的一個年輕男人頗感興趣。
那大概是個頗為堅定的革命黨,自上船以來就一直在同人議論宋教仁被暗殺之事,言談間大罵袁大總統獨丨裁專斷,又罵立憲一派目光短淺識人不明,似深恐革命之碩果毀於一旦。
杜銘看白清嘉的注意力被那青年牽走了,心中有些吃味兒,他默了一會兒,說:「這些所謂革命黨恐是見不得國家太平,整天就是喊打喊殺妄議國是,卻不知自己愚魯可笑一葉障目,終有一日要自食惡果!」
白清嘉沒說話,只是隨意收回目光抿了口咖啡,接著就聽杜錦憂心忡忡地說:「前幾日父親收到電報,說南方幾省反叛,7月里上海也起了兵事……也不知等我們到的時候能不能平息戰火。」
杜銘比他弟弟積極些,說南方幾省必然翻不出什麼大的浪來,等十月船靠岸的時候一定早已天下太平,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大,像是刻意在同方才吸引了白清嘉注意的那個男子打擂台。
幾個男子怎麼明爭暗鬥白清嘉完全不放在心上,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用了早餐,隨後又安安靜靜地去甲板上吹風,散步過後安安靜靜地回房看幾本閒書,再來就安安靜靜地發呆,最後等天色暗了就安安靜靜地上床入睡,重複著日復一日十分無聊又憋悶的生活。
那等回了國呢?會更憋悶嗎?
又或者……會比在船上還要糟嗎?
白小姐嘆了口氣看向一等艙窗外開闊的海面,眼神淡淡的,像一朵不悲不喜的白木槿。
十月上旬船終於到了廣州,杜韋昭因為收到了緊急電報而要提前在廣州下船,走之前特意叮囑了自己兩個兒子,務必要把白小姐妥妥帖帖地送到上海、親手交到白家人手上,杜銘和杜錦答應得躊躇滿志,似乎都對照顧好白小姐感到信心滿滿,令他們的父親頗感滿意,下船前又同白清嘉道了別,托她向她父親和大哥問好。
此後從廣州北上又花去小半月,船到滬上已是十月下旬。
十月末的上海已經入秋,換季之時總難免多些雨水,快靠岸時白清嘉探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只看到天空之中陰雲密布,烏壓壓的讓人心裡頭髮堵。
她的心情更糟了一些,看誰都不大順眼,一個法國男人在船艙中多看了她兩眼都被她壞脾氣地瞪了回去,惹得身邊的秀知看了直笑。
她是知道自家小姐脾氣的,就順著哄道:「馬上便到家了,老爺和太太說不準會親自來接呢,小姐高興些,起碼給個笑臉兒麼。」
白清嘉哼了一聲,隱約聽到船外下起了雨,這時船員又在通報,說一等艙的客人已經可以先行下船了。她的心情更差了一些,好像無端落入了一個難以擺脫的窠臼,偏偏杜家二位少爺不曉得看臉色,還跑到她房間門口討口氣,說要幫她拎行李下船。
這真是撞上了槍口,活該要被白小姐的邪火衝上一衝,二人剛摸上人家箱子的把手就被擠兌說:「著什麼急?現在下船不還要跟其他人擠?便等人走淨了我們再走也不遲,二位少爺若是等得不耐煩,我自己等也是一樣的。」
細眉擰著,脾氣吊著,像是滿園春色中颳了一陣冷風,讓人也說不出是熨帖還是不熨帖。
杜家二位少爺訥訥的,都察覺了美人的不快,彼此互看一眼後也都順著她了,直說「好好好,都聽你的」,還待再討好兩句,船艙外卻似乎有了一番騷動,他們在房間中聽不真切,隱約好像有人的驚呼。
白清嘉擰了擰眉,提步要出去瞧,秀知趕緊阻攔,說由自己去,出門約莫半分鐘就回了,神色有些張皇,看著白清嘉和杜家二位少爺說:「是、是一幫軍人,帶了槍的,好像在抓人!」
軍人?槍?抓人?
房間裡三位出身都頗為顯赫,家中亦都有親長在國民政府任職,也算是見多了世面不怕兵的。然而七八月時國內革命鬧得凶,如今是否徹底平息卻還是未知數——倘若有瘋子再捲土重來呢?倘若來的這些兵不買國民政府的帳呢?
杜錦第一個慌了,聲音有些發顫地問:「是……是哪裡來的兵?要捉什麼人?八月中旬時海軍不就占了吳淞了麼?怎麼還在鬧兵患?英國人呢?英國人不來幫忙嗎?」
一連串的問把秀知也弄懵了,她聽不太懂也答不上來,只站在原地支支吾吾。
杜銘膽子看著大些,大手一揮說不必害怕,稱如今滬上穩定絕不會有狂徒膽敢作亂,話音剛落房間外就傳來了一陣很大的敲門聲,他們還沒來得及應,一群腰間別槍的士兵便將門強行打開了,拿槍指著他們,命令他們都到甲板上去。
杜二少爺嚇得腿軟,立刻兩手就高舉過了頭頂,方才言之鑿鑿的杜大少爺此時也陷入了沉默,臉色難看地被驅趕著到了甲板上。
外面真的在下雨。
並不大,只是南方慣有的細雨,淋在身上也沒什麼,只是潮濕,還有冷。
杜家的二位少爺還在驚慌和抱怨,白清嘉反倒覺得沒什麼——她最怕悶,這遭突如其來的變故固然令人心驚,卻好在打破了她連月來的煩悶和鬱氣,一時間連這場秋雨都顯得有些痛快了,她隨著人群一起擠擠挨挨地站在甲板上,神情悠閒得不像在被一幫拿著槍的兵圍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