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頁
他已從夫人那裡大致聽聞了在皖南發生的一系列變故、深知對方已然成了自家的恩人, 而清嘉又一直喜歡他喜歡得緊,這樁姻緣恐怕已是板上釘釘不容再拆了——白宏景當然希望女兒可以嫁給一個位高權重的人物,可經歷過顛覆的他已然承受不起更多的風浪, 比起潑天的富貴他更渴望安穩的寧靜, 軍隊不比商門,他們一旦出事, 那後果……
他沉沉地嘆氣, 看著徐冰硯的眼神也是十分複雜,這種隔閡被宴席上歡騰的氣氛略微遮掩了些,可終歸還是顯得有些沉重。
——徐冰硯也感覺到了這種沉重。
他就坐在白清嘉身邊、四周圍繞的都是她的家人,自父母和姐姐離世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參加過這樣的家宴, 眼下其實對這樣的熱鬧和溫馨也感到些許不適應;他不太確定自己是否能夠被接納,大人們的掩飾往往很高明、即便真的心存芥蒂表面上看起來也會客客氣氣,孩子們就誠實多了,他們一句話也不肯跟他說、只會偶爾抬起眼睛偷偷看他, 小臉兒都繃得緊緊的,大約也都有些害怕他。
賀敏之對他倒是頗為照顧,但還依照禮節一口一個「將軍」的叫他,他聽著實在不自在,遂也試圖請對方改口直呼自己的姓名;要開口時餐廳外卻匆匆走進一個人來,徑直便朝白二少爺而去、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眾人只見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神情亦有些難以捉摸。
「清遠……」賀敏之的心又跟著揪起來了,「是、是出什麼事了麼?」
誰不知道賣軍火的都是亡命徒?表面看著腰纏萬貫富貴無雙,可保不齊哪天就要被人一槍打爛了腦袋,什麼爭鬥火拼都是家常便飯。
白清遠卻只擺了擺手,看上去是一派悠然自得,叼著煙從椅子上站起來,嘴角還帶三分笑呢。
「能出什麼事?」他笑著安慰母親,「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來了。」
這不清不楚的話反而讓人更揪心,惹得他大哥也開始皺眉,又試圖阻止拿起外套就要走出餐廳的弟弟:「什麼事非要出去不可?你如今身份多敏感自己不曉得?還是待在家裡罷!」
二少爺卻不聽,指尖的煙一直燒著,升騰的煙霧使他的面容看起來有些渺遠,偏偏又因為在笑而顯得有些切近。
「怕什麼?」他狀似隨意地抬手拍了拍徐冰硯的肩,「這不是還有我妹夫呢麼。」
說著便垂目似笑非笑地看了徐冰硯一眼,彼時眼中分明有些親近的意思,一拍之下冰融雪消,是在幫他進入這個對他而言還有些陌生的大家庭。
徐冰硯明白這位二少爺的好意,心頭遂隨之一暖,想了想又說:「我派兵護送你吧,以免……」
「得了,誰還沒人護送?」白清遠卻不買帳,不聽對方把話說完就轉身朝門外走了,背影既瀟灑又散漫,「你別讓人抓我就行,其他的我自己看著辦。」
說著背著身擺擺手,人已經穿過門廳走到院子裡去了,四月的夜風溫暖柔和,外面正是一個極好的春夜。
大門口不知何時停了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司機恭敬地為他打開了車門,上車後又謹慎地問:「二爺要去哪兒?」
白清遠看著漆黑的窗外,臉上的笑容終於都消失不見了,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
「迎貴仙。」
今夜的迎貴仙茶樓仍是人聲鼎沸高朋滿座。
上海灘大約永遠是個神奇的地方,別管這世界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哪怕臨省都打成一鍋粥了它也照舊能安安穩穩歌舞昇平,遠東的明珠永遠璀璨,似乎一輩子都不會因戰爭和動亂蒙塵。
滬上的貴人們還有心思聽戲呢,直到夜裡九點台上仍在吹吹打打,名聲漸漸響亮起來的角兒無論腔調還是身段兒都漂亮得緊,單單一望門兩望門也引得人拍巴掌,一片拍案叫好聲中只有二樓正當中的那個小間兒是靜悄悄的,一個丁香般瘦弱的女人坐在那裡,眼神空蕩蕩看著台上,似乎在聽又似乎不在聽。
——他們在唱什麼?
問秦淮舊日窗寮,破紙迎風,壞檻當潮,目斷魂消。
當年粉黛,何處笙簫?
罷燈船端陽不鬧,收酒旗重九無聊。
白鳥飄飄,綠水滔滔,嫩黃花有些蝶飛,新紅葉無個人瞧。(1)
……都是翻來覆去聽爛了的唱段。
她都聽過多少回了?數也數不清。原本也不是個愛逛戲園子的人,這三年卻比什麼狂熱的票友都來得勤,且到只到迎貴仙一家、坐只坐二樓正當中的包間,或許至今她也沒將這些咿咿呀呀的戲聽出什麼門道,只是懷念過去和某個人一同在此短暫同坐的光景罷了。
那個夜晚是怎樣的?
其實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他都沒怎麼注意她、只顧著和旁人說話,甚至在她進門前這裡還曾有個鮮艷漂亮的小角兒含情脈脈地瞧著他,似乎想從他身上討得幾分深情和認真;可那人什麼都有、偏偏就沒這兩樣,他可以捧你顧你關照你,卻唯獨不會與你互換真心。
她太清楚這一點了,因為早已在角落裡看了他太多年,她知道這個人所有的習慣和喜好,也能懂得他內心的溫熱和冷清,看似多情的貴公子其實是個不肯交心的薄情人,也或許他並不是不願意去愛,只是愛的東西太大、最後反而沒法獨獨屬於一個人了。
她是很平凡的,就跟那些痴狂地愛上他的女人一樣平凡;但她也很不凡,因為她從沒有真的指望得到他——她用比所有人更卑微更執著的方式愛他,同時又比所有人更保守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