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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覽聽言瞳孔一縮,當即心領神會地應了一聲「是」,即將踏出書房時又被徐振叫住了,只聽對方說道:「另外還有一件事,你親自去安排……」
黑夜無邊。
另一邊的白清嘉也是直到凌晨才返回家中,彼時她父親母親熬夜等在客廳里早已是焦頭爛額,只差親自出門滿大街去找夜不歸宿的女兒了。
她一進門賀敏之便淚流不止,控訴著:「你這孩子怎麼總要教人揪心?眼下你哥哥已經成了通緝犯下落不明,倘若你再出了事我還怎麼活?你讓我怎麼活?」
真是肝腸寸斷。
白清嘉這一夜見識了驚濤駭浪,此時人還恍恍惚惚回不過神,只勉強地應付了母親兩句,假稱自己是在路上偶然遇見靜慈了,兩人久未相見就多說了會兒閒話,扯完謊又同雙親道歉,說下回再也不晚歸了,態度倒偽裝得頗為誠懇。
她母親又哭了一陣,到後來總算是累得撐不住了,白清嘉見此趕忙讓母親身邊的傭人扶她回了房,一轉頭便對上了父親審視的目光。
他很嚴肅地看著么女,沉聲說:「到書房來。」
白老先生是眼明心亮的,可不像賀敏之一樣好糊弄——自己的小女兒和她二哥何等要好?近日裡為了找人都要豁出去鑽妓寮了,哪來的心思再同什麼密友說閒話?今夜晚歸必然是遇上了事,沒那麼簡單的。
白清嘉也曉得自己騙不過父親,方才扯謊不過是為了避過擔不住事的母親,如今書房內只剩他們父女兩人,她便總算得以將今夜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和盤托出了。
白宏景聽後真是不敢置信——他那打從生下來便一直不學無術風流浪蕩的次子怎麼竟會是個革命黨!
他此前聽了流言還全然不信,心想定然是當局搞錯了,他那個兒子有幾斤幾兩他還會不曉得?成日只知道糟蹋錢玩女人,是天底下最地道的紈絝子弟,篤定只要把人找到就能為他洗脫罪名,一家人又能平平順順地過日子,哪成想他竟發了昏、當真走上了這麼一條不歸路!
白老先生又驚又怒,反覆拉著小女兒的手追問:「你可看得確鑿?清遠是當真和那個金勉攪在了一起?他親口說自己是革命黨?」
白清嘉也想在此刻搖頭說不是,可今夜種種歷歷在目,她想當自己弄錯也不成,當下也紅了眼眶,看著父親不說話了。
忽來的噩耗真是催人心肝,即便是白老先生這等見過了改朝換代大風波的人也熬受不住,頹然癱坐在了椅子上,神情幾乎就要麻木了。
可他不能慌,更不能倒。
他是這個家的大家長、這個家的支柱,如今次子出事,長子又遠在北京,所有的一切都要他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來頂,他必須穩住腳跟,不能讓這個家垮了。
清嘉說今日在租界見到了徐振的那個義子?這意味著什麼?徐振那個老匹夫,莫非是為了保全徐家的體面要犧牲他白宏景的兒子?那該是多狠毒的心腸,竟能對自己的親家下這樣的狠手!
薛家?他們又為什麼摻合到這件事裡了?索佳文韜不是滿人麼?他怎麼會跟英國人有交情?也或許此事根本與他無關、是他那病怏怏的女兒自己攛掇的?為什麼?因為兒女私情?
白宏景平生多見沉浮,眼光和思慮都遠非常人可及,此時縱然心神不寧也仍很快釐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深知眼下次子唯一的路便是遠赴海外暫避風頭,等之後局勢穩定了才能再謀歸國大計,而如果他三天後不能順利登船,那麼等待他和白家的就是破滅與淪亡的死局。
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展目時眼中已經浮現出了一抹精光,白清嘉站在父親身邊,只感到平素固執專斷的他此時卻像山一樣巍峨可靠,令她苦澀地懸了一整晚的心忽而有了幾分安定,又聽父親說:「為父都知道了……好孩子,去睡覺吧。」
接下來的三天對白清嘉而言是最難捱的。
她不知她二哥轉移到了何處棲身,只能給靜慈去信說想與她見面,可惜對方覆信時卻婉拒了,原因也很令她信服——眼下風頭正緊,軍方的人已然見過她們和革命黨出現在同一個場合,難保不會暗中盯著她們的行動,倘若她們此時再接觸,恐怕會給她二哥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到時候更難收場。
薛靜慈也體貼白家人的焦心,又於信中附了三日後碼頭上的安排,她已提前安排了漁船,趁夜接引革命黨們去廣州,到那裡再換乘輪船遠渡出海,這樣總是穩妥一些。
白清嘉也知這樣的安排更安全,很快回信感謝了薛靜慈的用心,轉頭又將這些消息告訴了父親。白宏景知曉後也有一番安排,當日便去找了青幫的朋友——碼頭?那可是青幫的天下,魚龍混雜的地方最適合攪渾水,如今軍方的人已經封鎖了碼頭,要在高壓之下渡人出海,不借青幫的力絕不可能,幸而他在商場上縱橫多年、同他們一直關係融洽,如今若他許以重利,想來黃先生也不會推辭罷。
如此一來幾方都動了起來,反倒只有白清嘉無事可做,她留在自己的房間裡終日惴惴,既盼著三日光陰早些過去、哥哥早些安全出海,又隱隱畏懼那一天真正的到來,總覺得一切不會那麼順遂如意、會生出些折人壽命的波折。
……她更怕徐冰硯。
幾日來她頻頻陷入噩夢,夢裡全是他和二哥的身影——他手裡拿著槍,黑洞洞的槍口就指著二哥,她拼命跑過去阻攔,可男人冷肅的面容卻並未露出一絲憐憫。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幽暗深沉的黑眸就像無底的寒潭,只能給她以無盡的墜落,後來她終於聽到了那一聲令人絕望的槍鳴,回頭時已見二哥倒在了血泊里,一向含笑的眉眼變得了無生意,仿佛困獸死前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