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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進軍校之後開始不寫的,」他的眼神透著追憶,帶一點點感慨,「那時我對從軍的生活不太適應,也一度對自己的決定生出過懷疑,如果跟筆墨接觸太多我也怕我會忍不住回到過去的生活……所以後來索性就戒了。」
她:「……」
啊。
這……
這真是這男人一貫的風格,無論多麻煩多傷懷的事、到他嘴裡總是那麼輕輕淡淡的,好像一切並沒有多麼為難,隨便就能做成——她一直都知道他的際遇,也大概曉得投筆從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卻從沒有細細推敲過其中的艱辛。
是啊……那多難啊。
一個進士出身的少年人,早就習慣了與詩文為伴,入朝為官之後更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然而一夕之間辭官入伍,生活便立刻跟著天翻地覆——他一定有過極深的痛苦和迷茫,最孤獨時只有紙筆與他為伴,可他卻不允許自己因寄情於它們而變得軟弱,最後竟連這一點點慰藉也主動割斷了。
而這一割……便是漫長的十幾年。
「你……」她忽然有些哽咽了,卻不知道該繼續說什麼。
而他已經又側過臉去看向了書房牆壁上懸掛的董玄宰真跡,彼時眼中既有讚賞又有眷戀,浮光掠影一樣縹緲。
「或許我其實是個很守舊的人吧,」他淡淡笑了笑,說到一半又低頭看她,「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也會偶爾覺得……有些舊物是很美的。」
是啊……很美。
他真是最狼狽的一代人,明明心裡知道那個過去的世界是多麼腐朽墮落,可又偏偏親眼見識過一個封建王朝最壯麗的黃昏——他當然知道應當同它一刀兩斷,可心底最隱秘的一塊地方又在懷緬它,那些被如今倡導新文化的人們所厭憎鄙薄的東西,都曾被他和他的先輩同儕視若珍寶。
「當然——」她忽然傷心起來,也不知道只是在心疼他還是同時在心疼一個時代,「很美……非常美。」
她說得很真誠,他於是便像是得到了安慰,深邃的眉眼舒展了些,卻再也不像少年時一樣明亮了。
「可如今已不能再說它們美,」他半低下了頭,再次輕輕撫摸起青花瓷筆洗的邊緣,「……以免誤國。」
這真是太沉痛的話。
國家貧弱,於是那些曾經輝煌燦爛的文化也沾上了罪孽,擊潰它成為了一種正確——可難道倡導新文化的人們做得不對?當然對!只是矯枉過正之下又會有多少財富會被無意義地摧毀?百十年之後……這流傳了幾千年的浩瀚文明還能繼續活在下一代人心中麼?
……誰都不知道。
前幾天聽李銳和程故秋爭辯時她還打算問問他信奉什麼主義,眼下卻突然覺得不必問了,因為她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
「你不知道對麼……?」
她很突兀地開了口,旁人乍一聽都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並沒有信奉的主義……因為你也不知道什麼才是正確的?」
他又沉默了,同時眉頭微微皺起來,一貫嚴肅的男人在此時顯出了幾分彷徨,這是他在外人面前絕不肯袒露的。
「我曾經相信過……」他聲音低低地說,「……只是都信錯了。」
——是啊。
他的確相信過。
起初他相信大清朝,覺得這個國家尚可中興,於是在辛丑之後依然選擇入朝為官,結果卻是親眼目睹了更多腐朽和無力,證明他信錯了;
後來他相信了徐振,覺得對方當真有一副忠肝義膽可以報效國家,可最終卻勘破了對方盜礦賣國的罪行,證明他又信錯了;
再後來他相信了現在的政府,他也親自執掌一方試圖修齊治平,可無論總統府里的那個位置換誰來坐結果都還是一樣,大清朝明明已經亡了,可如那時一般的恥辱和痛苦卻代代流傳了下來,告訴他他依然還是信錯了。
——他不是不願信奉一個主義的,只是過去他已經錯了太多次,而為錯誤奉獻的努力最終反而只會傷害這個國家,因此如今他已不敢輕易再說相信、也不敢再輕易做出什麼判斷和選擇。
第177章 彷徨 親愛的你。
或許這便是歷史的風趣之處了。
幾十幾百年後, 在後人看來清清楚楚的是非於時代的當局者而言卻是迷霧重重的亂象,沒人知道自己眼下做的選擇究竟是對是錯,甚至說不清那個早已竭盡全力的自己究竟是國家的功臣還是歷史的罪人——他終究不再是少年人了, 缺少了當年那樣的銳氣與果決, 變得猶猶豫豫舉棋不定。
「一國之本在於道路, 方先生早就給過我這樣的教導, 」他的聲音更低了一些,嘴角有淡淡的苦笑, 「所以當初他便覺得我辭官從軍是一種逃避。」
「逃避?」她不解,眉頭皺了起來。
「軍人的天職是服從、不必自己思考,因此永遠無法求得關乎道路的答案,」他給了她解釋, 「這自然要算捨本逐末,是逃避無疑。」
這又是令人感觸極深的話。
白清嘉忽而想起,當初皖南的戰事結束之後她和他一起乘火車回上海, 在路上頭一回聽他說起了方先生為他擬的字、以及那字背後的淵源典故;當時他便說自己擔不起這個名字, 還說讓自己的恩師失望了,她不解其中的曲折、他卻迴避不說, 而如今他的心門似乎終於對她完全敞開、願意對她袒露這些難以言說的晦暗和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