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可惜如今這地界已經全然變了模樣,所謂「國中之國」是名不虛傳的,放眼望去滿街都是洋人的建築,除英俄德法各國使館外還開設著若干洋人辦的銀行和醫院,四周更建起了高約六米的圍牆,森嚴的碉堡和鐵門使它看起來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一個貌似十分光耀、卻又深埋著沉痛和恥辱的世界。
悠長的思緒被車門關閉的聲音打斷,馮覽已經下了車,神情十分鬆弛自然,好像全然不在意此刻這些豎在眼前的活生生又血淋淋的歷史,只很從容地說:「下車吧。」
徐冰硯應了一聲,隨即從后座取了箱子,下車跟隨馮覽一同走進了四合院。
他們來得巧,正趕上堂會。
在北京城唱戲的角兒可比上海灘的要地道,皇城根兒下多少年的積澱,一開嗓便能聽出不同,且哪怕鑼鼓敲得再響、京胡拉得再歡,那戲聲里還是糅著繁華舊夢的慘澹,總有些難以言明的執迷和悲愴在的。
這宅子的主人是北京政府主計處歲計局局長郭巍,同徐振將軍是老交情,每年徐振麾下親近的將領和官員要上京,總會在他這裡落腳下榻,是以前幾日剛到北京的孫紹康孫將軍也住在此處。
孫紹康今年五十有二,亦在徐振左右效力,上了年紀有了肚子,乍一看總讓人覺得他穿不進軍裝;他是皖地的將領,官邸設在安慶,平素只在有重大要務時才會來滬,與徐冰硯只見過幾次,並不熟識。
他是上校軍銜,徐冰硯見了他應依規敬禮,彼時孫將軍正沉迷於台上戲子的漂亮身段兒,可沒功夫同人寒暄,坐在位子上動也沒動,只掀起眼皮看了徐冰硯一眼,神情有些輕蔑,說:「嗯,坐吧。」
另一頭馮覽也同郭巍打好了招呼,又將徐冰硯引薦給了這位官員,那郭局長年紀不大,剛剛三十六歲,卻不知何故已經白髮過半,見了徐冰硯後同他握手,十分歆羨地連連說著「一表人才,後生可畏」,引得一旁的孫紹康冷冷哼了一聲。
徐冰硯一切如舊,神情沒有一絲波動,禮貌地同郭局長問過好後就隨馮覽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先是耐心地陪同大人物們聽完了整場咿咿呀呀的堂會,隨後又赴了一場宴飲,待這一圈都走完才終於和馮覽一起進了孫紹康的房間,說起了正事。
他從箱子裡取出徐振的手書,是用火漆蠟完完整整封在信封里的,他至今沒有看過、也不知道裡面寫的是什麼,孫紹康接過以後前前後後仔細查看了一番,見豪無破損,嘴角勾起了一絲意味莫名的笑——好像有幾分滿意,又好像更輕蔑了。
是啊,一個不窺探上司秘密的下屬當然是一個好下屬,可他又能有什麼大魄力大做為呢?
孫紹康輕笑一聲,繼而伸手從桌子上取過小刀劃開火漆封,自裡面抽出手書細看了一番,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抬頭看向馮覽,兩人對了一個眼神。
「冰硯辛苦了,今日就先回去休息吧,」馮覽笑著拍了拍徐冰硯的肩,「等明日你休整好了,我再帶你去認認人。」
徐冰硯點了點頭,一句話也沒多問,起身敬禮後走出了房間,身後孫紹康與馮覽正在低聲密語,他只裝作沒有聽見。
門外已是一個冷沉的夜,有傭人接引他離開郭宅,途中他腳步頓了頓,似是忽然發現自己隨身帶來的箱子不見了,於是皺眉請傭人代為尋找。對方似頗感為難,但礙於他客人的身份還是幫他去找了,中途他借尋物又折回了一趟孫紹康院子的後門,看見在馮覽離開之後,另有幾個戴著帽子的男人行色匆匆地從後門走了進去,帽檐之下是幾張東洋人的臉。
他很沉默,蟄伏在陰影里。
夜色幽暗,似他靜默無邊的眼睛。
第21章 攤牌 「我本來就不喜歡你。」……
白家人近來也在北京安頓下了。
他們當家的既有遠見又有錢, 在北京置下新的房產自然不在話下,就落在西城,法政學校與交通部之間, 倘若白清平得了臉面能進總統府, 就算是坐黃包車過去也只消花去二十分鐘工夫, 再便利也沒有。
只是白家的根基畢竟不在北京, 這宅子因此也就比不了滬上那座公館的氣派,住滿滿一家子人還是稍顯擁擠, 甚至正南朝向的房間只有兩個,一間自然要給白老先生,另外一間必然要分給白清平鄧寧夫婦。
白清嘉其實對住南住北並無很多挑剔,只是她不想在這屋子裡碰見陸芸芸, 更不想父親天天跟她同住惹晦氣,因此就刻意做出刁蠻的樣子、狠狠發了一通脾氣,揚言說要自己搬出去住。
她父親頭疼不已, 訓斥了她幾句之後又問她怎麼才肯消停, 她便直說要陸芸芸搬出去,否則走的就是她。
白老先生沒想到么女是在這兒等著他, 一聽險些要被氣死, 可說到底他也不至於荒唐到把個姨太太看得重過女兒,是以在對小女兒進行了一番雷聲大雨點小的訓斥後,便轉頭讓人去北京飯店給陸芸芸訂房了。
其實住北京飯店未嘗不好,可陸芸芸哪咽得下這口氣?總覺得是被白清嘉當眾打了臉, 氣得在白老先生跟前又哭又叫,卻也沒用,終歸還是要走的,出門那天白清嘉還特意去看她了, 倚在門框上閒閒地招了招手,另附了句「好走不送」。
這樁趣聞後來傳到了徐雋旋耳朵里,成了他忝顏登門與白小姐攀談的可貴話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