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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車上下來以後她就恢復了些許理智,忽而也覺得自己這番脾氣鬧得很沒道理——她想他怎樣?難道天黑了還不送她回家?像個斯文敗類一樣占她的便宜?那她更要生氣了,還要罵他是無恥的禽獸呢。
可她的脾氣多麼曲折啊,就算知道自己沒道理也不肯先低頭的,總要被人哄著遞上台階才肯施施然下來;然而現在點菜的侍應已經走了、包廂里就只剩下她跟他兩個人,偏偏他又沉默著不說話,這可真是讓她如坐針氈芒刺在背了。
她低下頭看放在自己眼前的餐盤、好像能看出花兒來似的,最侷促時卻又聽到他開了口,在問——
「你生氣了麼?」
這真是慷慨的解圍,讓她長舒了一口氣,已經決意要趕緊順著這可貴的台階自己下來了,然而抬眼時卻看到了他微微皺起的眉,注視她的眼神里隱約還帶著一點愧色,分明沒有要責備她無理取鬧的意思。
她心裡一動,忽而變成一個發現了非法商機的投機者,不再急著下台階、反倒想聽聽他接下去要說什麼,是以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後就又別過了臉,側影看起來還有幾分逼真的蕭索。
房間裡又安靜下去了,她靜靜地等,終於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因為我沒有去見你的父母,所以你生氣了?」他問,「你覺得我太唐突了?」
啊。
這……
她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好像全然不介懷她那些惱人的小脾氣、反倒把所有罪責都攬到他自己身上了;可在一瞬的怔愣之後她又恍然大悟,終於看清了今日引發自己這番情緒的真正禍首。
——原來她是害怕了。
她其實還不曾真正想過跟他的以後,譬如要不要相戀、要不要結婚、要不要此後一生都在一起,她只是被他迷住了、陷入了一種朦朧又熱烈的感情,強烈時會折磨得她輾轉反側無計可施,即便是淺淡時也能牢牢抓住她的心、讓她一想到他心就被微微一揪,又酸又甜,說不清的滋味。
她被這史無前例的感情整個兒迷住了心神,只知道一個勁兒去追逐那種刺激與甜蜜,見到他、觸碰他、得到他的關注和柔情、收到他親筆寫的信,可這些東西多麼虛幻啊……它們沒有任何根基,因為她甚至不敢告訴自己的父母,她今天要出來跟他約會了。
第61章 歷歷 在世俗之前先一步容許我貪妄的靠……
可他卻在自責, 並說唐突的人是他。
她可真愧疚,覺得自己壞透了,既貪心又膽小、還愛亂發脾氣, 其實該抱歉的人哪是他呢?明明是她先去招惹他的, 如果不是她一直逼迫他甚至都不會給她寫信, 那樣也就沒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想通這些後她便侷促起來了, 貓咪夾起了尾巴,眼睛也不敢看人, 訥訥地低下頭說:「不是的……我沒有這麼想。」
她沒有很快聽到他的答覆,片段式的靜默似乎是他們之間的常態,她有時會熬不住的;這次也是她先抬了頭,英俊的男人正微微皺著眉, 顯得特別嚴肅謹篤。
「如果下次我在白公館門前等你,」他仔細斟酌著措辭,「你……會覺得冒犯麼?」
這話……
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不知自己是否會錯了意, 心跳卻已經一下子變快了,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熱烈真摯的情話。
「你……」她甚至語無倫次起來, 只開了一個話頭就頓住了, 情緒的曲曲折折全堵在心裡,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他則很認真地看著她,眉目如山川般安定,此前她從不知道一個男人的專注和篤定竟會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讓她的心都化成了水、軟綿得不成樣子了。
而她又怎麼知道這個男人的心思呢?他早在她之前就考慮起了他們之間的事,遠比她想得深遠想得細緻、態度更是百倍的嚴肅認真。
從在北京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晚他們在曾副參謀長的官邸前分別、她凝視他的眼神中隱著那麼深的不舍和依戀,像絲線一樣纏住了他的心, 讓他險些無法從她面前離開;後來她又這樣看他,在英租界的洋樓里、在那個偏僻簡陋的教會醫院裡、在昂貴優雅的德國餐廳里、在夜裡九點的維多利亞大戲院裡,在滬軍營後巷的轎車裡……
不多不少的,含而未露的,那麼容易就捏住了他的心。
可她迷住他的只有這些麼?
不……不是這樣的。
還有那夜她在荒原上吃甘薯時露出的笑,還有她在徐家官邸偏廳的麻將桌上摸牌的手,還有她在戲樓里穿過大堂擠擠挨挨的人群看向他的眼睛,還有她從白公館後園的木槿花叢後向他走來的身影。
也或許更早更早……早到她根本已經不記得了。
那是五年前。
從軍校畢業後他被分至皖地新軍,彼時大清尚未宣告覆滅,世道卻已然亂得不像樣子,皖地尤多動盪,前後發生過多次抗捐抗糧、饑民搶米的風潮,會黨和革命黨人起事不斷,各地戰端頻仍,軍隊幾乎是不間斷地接到鎮壓命令,開槍殺人早已是家常便飯。
在規模最大的那場戰役中徐振中了起義軍的埋伏,他違反將官的命令帶兵突圍救了對方,為此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右肩處被一槍貫穿,左腿受了刀傷,傷口長約四寸、深重幾可見骨。
可他也不是全無收穫:戰役勝利了,起義軍被剿滅,他立下了軍功,同時還得到了徐振的賞識,被他破格提拔為少尉,並跟隨他一起回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