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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卻不喜歡聽他這樣自輕, 甚至心裡已經有些不高興,忍不住反駁道:「這怎麼能算逃避?任何一條路都需要有人去走,倘若你不來做這個將軍、那該由誰來做?徐振?馮覽?還是什麼歐陽峰?」
「你已經盡力了!」她再次重申自己的觀點,「何況在我看來這條路根本不比別的路輕鬆——那些憑一張嘴一支筆說這個寫那個的所謂名流大家, 哪一個能像你這樣拋下一切從頭來過?他們倒是大膽敢輕言『道路』,可最後又有哪一個說對了呢?」
……義憤填膺。
他看她真是動了氣,於是反而要倒過來安慰她了,一邊無奈地把人摟進懷裡輕輕拍著, 一邊又哄:「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怪我不該再提……」
「什麼不該再提?」她卻更不滿,還伸手推了他一下,「你就是說得太少,什麼都憋在心裡才會難受!」
頓一頓,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軟了一些,小聲嘀咕:「不過現在我總算曉得你在想什麼,這還是好的……」
他聽見了,搖頭笑了笑,沒過一會兒又聽到女人問他:「那往後呢?往後你還會再信什麼主義麼?」
「心中無所信的人總會過得更艱難的,」她的神情又顯得有些哀愁了,「譬如那些過多了苦日子的人總要信個教奉個神來安慰自己……主義什麼的有時或許也是差不多的作用,再不濟也能幫人找到些同樣相信的夥伴,不至於太孤單……」
「倘若往後又有一種新的主義出現,你還會再相信麼?」
「或者……你還相信會有這種主義出現麼?」
那天的最後他也沒有回答她這個問題,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累了、還是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她也沒有再逼問——白小姐一貫是這樣,若是真不講理起來便是天下第一的不講理,可若誠心想要溫柔便又是天下第一的溫柔,她曉得他迷惘彷徨,於是也不會追著他的痛腳去踩,只默默把一切交給未來的時間去驗證。
——而那天的那番長談同樣也給她帶去了許多影響。
她們辦刊物、本來就是要博採眾家之言,其中牽涉的主義自然更是繁雜;而由於各類社會運動逐漸興起,近來她們編輯部收到的稿件也越來越多,其中觀點真可謂百家爭鳴,誰與誰的見解都不同,且人人都有一番正經的道理。
她經常會翻看這些稿子,卻沒有辦法分辨其中的正誤,又想小小一本刊物尚且容納了如此之多的分歧,遑論是一個有四萬萬人口的國家?一瞬間仿佛明白了他的困惑和茫然,心中也變得乏力了。
她於是漸漸也不再鍾愛於和編輯部的女孩子們談論主義,只一心回去譯自己的書——譯書總是不會錯的,哪怕只讓中國的國民多了解些世界的風貌和他國的歷史也有很大的益處,比起傳播主義這種事、風險是要小得多。
——也許這便是十幾年前他的想法吧,於他而言選擇從軍就是如此,因為不願犯錯貽害國家,故而索性去做一件更容易分清是非的事,或許的確有些迴避混亂的意思,可卻同樣出自一顆對國家無比忠誠的心。
原來她與他……竟是殊途同歸。
可世上既有像她跟他這樣不敢再接近主義的人,便有另外一些深深篤信且願意為之奉獻一生的人。
——比如程故秋程先生。
1920年除夕之前,白清嘉曾邀請編輯部的朋友們一起外出參加聚會,李銳和程故秋也一併來了,兩人還好心地給大家帶了新年禮物。
「還是過年來得好啊,」編輯部的女孩子們都笑著說,「既有禮物收、又能見到程先生!」
可不是?
程故秋可是有許久不曾跟大家一同聚了,似乎打從白清嘉懷孕之後他便一直有些避著她,後來徐冰硯從外面打完仗回來他就更是再也沒登過白公館的門,要不是過年這樣的時候特殊,恐怕他也不會露面的。
白清嘉大概也曉得對方為何會迴避自己,心中亦感到一些悵惘和無奈——她是真心把他當作值得深交的友人的,可男女之間的關係有時卻難免多幾分複雜,她不能強求,只好也同樣避著他。
那一晚卻很不同——他在眾人圍爐歡鬧時靜靜坐到她身邊來了,青色的長衫清俊儒雅,舒展的眉眼開闊溫吞,永遠顯得那麼恰如其分。
「令尊與令堂最近還好麼?」
他禮貌地詢問著。
她沒想到他會忽然過來跟她說話,有些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才答:「都好,只是父親身體差一些,入冬後有些難捱。」
他點點頭,表達了幾句關切,又問:「孩子還好麼?會說話了麼?」
「會一點,」一說到女兒白清嘉的神情就變得更溫柔了,「會叫爸爸媽媽,也能坐能爬了。」
她含笑的樣子看起來特別美好,讓旁觀的人也會跟著覺得舒服,他於是知道她真的過得很幸福,那個有幸娶了她的男人也的確沒有辜負她。。
這很好。
起碼……不會讓他更不甘心。
程故秋淡淡一笑,所有澀味都壓在心底,抬頭看她的眼神依然清透明澈,最後只說了一句:「那就好。」
她點點頭,卻總覺得他話裡有話,正躊躇要不要多問一句,卻聽他又靜靜開了口,說:「……我要離開上海了。」
她又愣住,眼睛微微睜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