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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清嘉原本全不記得眼前這位是誰,但一聽這句解釋就被喚起了幾絲記憶,想起當初自己的確隨二哥來過這間茶樓一回,那段日子他還荒唐著、為了個唱戲的角兒一擲千金呢。
眼前這位未曾上妝的女子便是與他有交情的,白清嘉恍然,與對方點了個頭:「你好。」
那女子有些慵懶,上下看了白清嘉幾眼,招招手說:「白小姐可得空?若沒什麼事要忙,不如進來跟我一起喝杯茶吧。」
這位小角兒姓周,藝名叫鳳笙,說來也是個念舊情的人——當初白二少爺曾花過大價錢捧她,一舉便讓她在上海灘打響了名聲,卻並未如外界所料的那般糟蹋人;她記著這份恩,如今雖幫不了落魄的白家太多,卻多少能給白清嘉一份賺錢的營生。
「白小姐可會給人上妝?」周鳳笙一邊喝茶一邊詢問,「倘若你不嫌棄,倒可以來我們戲班子做做事,除了上妝之外也就是一些雜活,我幫你跟老陳說說,估摸著一個月能拿十五塊大洋。」
頓了頓又頗有深意地補充:「自然,做得好是能得賞錢的,多起來沒個數。」
「賞錢」?
白小姐一輩子沒受過別人的「賞」,畢竟一直以來最尊貴的人都是她,可如今世殊事異、她也到了不得不低頭的時候,難得有份工作肯收女人,雖然一個月十五塊大洋連一半的房租都交不起,可她還是心存感激地接受了,並很誠懇地對周鳳笙說:「謝謝周小姐。」
對方又笑了,一邊嗑瓜子一邊擺擺手:「我可不是什么小姐,苦出身唱戲的,你說這話要折煞我了。」
說完又清苦一笑,看著她的眼神有些感慨和悵惘,說:「我也是為了償二爺的情,他啊……」
至此只餘一聲長嘆,分明也有幾多深情。
白清嘉不說話了,心中已然五味雜陳。
之後她便進了戲班子。
她之前不曉得這個行當的規矩,還以為他們是一直在迎貴仙唱戲的,後來才曉得他們也需四處奔波,倘若別處有人請就要一班人都過去,辛勞得很。
過去她沒有聽戲的習慣,自然也就不熟悉各個行當上妝的門道,進了班子之後只能從頭學起;帶她的師傅姓孫,是個五十多歲的大鬍子,愛喝酒、脾氣很糟,不管多複雜的東西都只肯教她一遍,若見她沒有學會便要破口大罵,還要去找班主老陳抱怨、不該找個累贅給他做幫工。
她也是有脾氣的人、還很不服輸,人家越說她蠢笨她便越想做出個樣子來打對方的臉,於是每回學習都很上心,就算當場沒會事後也會去請教那些唱戲唱了多年、多少知道該怎麼上妝的角兒,態度再沒有往日做小姐的高傲、變得客客氣氣溫溫柔柔了。
她畢竟有頂好的教養和頂漂亮的皮囊,戲班子裡的人也都願意跟她打交道,尤其一些上了年紀的長輩待她特別寬厚,會笑吟吟地幫她解釋好幾遍,末了還要感慨萬千地看著她說一句:「好孩子,你家裡的人都去哪兒了?怎麼捨得讓你這麼漂亮的女娃娃出來做工?」
唉。
她的父母當然捨不得,所以她並未告訴他們她在戲班子裡工作,只說自己要出門跟友人喝咖啡;她父母原本不信的,可後來她裝作對兄嫂的爭吵十分厭煩、又表現得對如今住的那個房子百般厭棄,一切便有了說服力,顯得她像一個一心要遠離貧窮的逃兵了。
但這些細節顯然不必同戲班子裡的人說,是以每當別人這麼問起她都說:「有什麼捨不得?這裡多好呀。」
已經學會說好聽的奉承話了。
其實這多少有些違心的,畢竟她在戲班子裡可不是只要做上妝這一件事——角兒們換下來的戲服要人洗,上台當間兒要喝的水得有人燒,倘若不巧碰上搬椅子搬桌子的小張師傅不在,她還要替他把唱戲時要用的東西搬到戲台子上去呢。
她從沒幹過這種活,第一次被人要求洗衣服時完全愣住了,臉上心上都侷促,訥訥地說:「我,我不太會……」
管事的鄭大媽可不管這些,聽了她說這話只冷笑了一聲,諷刺她說:「不會?你這是把自己當成金枝玉葉大小姐了?老陳頭給你一個月十五大洋!你連個衣服都不會洗?」
「不想洗就滾!」鄭大媽怒氣沖沖地罵著,「在這兒裝可憐給誰看!」
說完便一扭一扭地走了,隔十幾丈還能聽到她的譏諷,說現在的女孩子都輕飄飄沒吃過苦,就欠被苦日子好好銼磨一番,待見過了連草根泔水都沒的吃、只能易子而食的人間慘象,便不會說出什麼不會幹活的荒唐話了。
……可白清嘉是真的不會。
這世上或許都沒有比她更地道的金枝玉葉了——她是家人的掌上明珠啊,原本連杯茶都不會自己親手倒的,誰又捨得讓她洗衣服?可現在沒人疼她沒人護著她了,她要為了這每月十五大洋的酬勞彎下身子去幹活兒了。
她根本沒力氣,卻還要學著別人的樣子去井裡打水,然後再把髒衣服丟進去洗;冬天的水可真冷,她的手伸進去沒一會兒就凍得麻木了,拿出來的時候又紅又腫,簡直就像個醜陋的大蘿蔔。
可這有什麼呢?拿人家的錢就要給人家做事,一個月十五大洋的薪水已經是很多人可望不可即的,何況其他女孩子都能做、怎麼偏偏就她不能做?
沒有人體諒她的生疏和嬌貴,做完一件事就趕緊接著去做另一件,搬東西、燒熱水、擦桌子擦地……所有活兒都得干,否則就會有人跟她說「不想干就滾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