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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點,徐冰硯驅車抵達了徐將軍官邸。
那時徐白兩家人已經一起用完了晚餐,正熱鬧地在二樓偏廳里打麻將,他從一樓樓梯口經過時聽到樓上傳來一陣一陣的歡聲笑語。
他覺得自己上去有些不太合適,遂請傭人去請徐將軍下樓到書房,他要把今日跟德國人簽的軍火合同給他過目。
傭人上樓去傳話了,沒過多久又走了下來,說徐將軍打牌正在興頭上、暫抽不出功夫下來,請他直接上去。
他猶豫一下,點頭說了聲「好」,轉身走向二樓。
偏廳中燈火明亮,到處都是女人的笑聲,麻將在牌桌上相互碰撞發出的嘩啦聲也很清晰,這在徐家是一個很常見的夜晚。
他和往日一樣平常地走過去,進門的那一刻卻在牌桌旁看到了……她。
她正垂著眼睛看牌,也許是今夜打得不順吧,眉頭已經皺起來了,可看起來仍然非常美麗——他一直覺得她是奼紫嫣紅的,倘若圓明園不曾在辛丑年被來自西洋的強盜一把火燒毀,那麼隱匿於那座園林中的明艷春色便該是她妝檯上的一盒胭脂。
而此時她好像輸了,正很不高興地把面前的牌推得一團亂,大家都在笑,而她則在無意間抬起頭看見了他,那雙盛滿春意的眼睛倒映著廳堂中的燈火,對他來說有些過於明亮了。
他很快就別開了目光,並未與她對視,但其實他最終還是要朝她走過去,因為徐將軍正與她同桌打牌呢。
今夜的徐振十分開懷,也許是因為和了牌,整個人都顯得神清氣爽,正一邊高興地聽著姨太太們的奉承,一邊又張羅著說要再打一把,並未看到已經走到他身邊的義子。
還是徐雋玲先走上前招呼了他:「冰硯……你來了。」
他對她點了點頭,叫了一聲「姐姐」,從白清嘉的角度看去,恰好可以清楚地看見徐雋玲緋紅的臉頰。
這……
她微微挑了挑眉。
而此時的徐冰硯已經轉向了徐振,神情動作還跟往常一樣嚴肅,將一個文件袋遞到了對方手邊。徐振隨手接過,一邊洗牌一邊單手拆開查閱,但其實也只是隨意地掃了幾眼而已,嘴裡一直問:「你已經看過了是吧?」
徐冰硯答:「是。」
徐振於是點了點頭,好像放下了心,又背著身朝徐冰硯伸出了一隻手,他會意,很嫻熟地從軍裝口袋裡抽出一支鋼筆,摘掉筆帽後遞到徐振手上,徐振接過,隨即就在文件上龍飛鳳舞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前後不過幾秒鐘。
徐振將鋼筆和簽好的文件一併交還給義子,徐冰硯接過後就打算離開,恰好這時偏廳又來了人,徐將軍的秘書馮覽走了進來,說北京來了電話,要徐將軍親自接聽。
北京的事都是大事,偏廳里的人包括坐在沙發上喝茶的白老先生和白清平都豎起了耳朵,徐振知道這事兒可不能再推給義子料理了,遂不得不壓下自己難得的好興致從牌桌旁站起來。臨走前一想,覺得聽過北京的電話後大概率還是有要用到義子的地方,於是又拍了拍徐冰硯的肩,說:「你留一下。」
徐冰硯低下頭,再次答:「是。」
徐將軍走了,牌桌上於是空出一個位置,誰來填便成了一樁緊要事。
如今牌桌上坐的是白清嘉、徐雋旋和徐將軍的四姨太,賀敏之不會打牌、鄧寧已經打過了一局,此時都在偏廳的長沙發上坐著,跟各自的丈夫閒聊著;其他幾位徐將軍的姨太太倒有對打牌感興趣的,譬如六姨太就想上桌,卻被四姨太嫌棄了,還被調笑:「你打得最差,偏偏癮又最大,今日家裡有客人,可不興丟人呢。」
大家都笑,四姨太又轉頭攛掇七姨太上桌,對方卻笑著搖頭推辭,說:「今日將軍手氣好,該是把這個位子的運都占去了,到我這兒什麼都不剩,不是活該輸錢?還是不打了罷。」
四姨太一聽又笑罵:「真是鑽到錢眼兒中去了,丟幾個銀元又值什麼?」
說著又扭頭看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徐冰硯身上,道:「不如還是冰硯來打吧,他打得好,可不怕輸錢。」
姨太太們聽言都是笑、又叫好,氣氛有些難言的微妙,大概年輕鮮艷的女人們在上了年紀的徐將軍身邊待得太過寂寞了,因而到了年輕英俊的軍官面前便總免不了要存幾分曲折的心思,雖不至於真想折騰出什麼事,可卻實實在在有那麼幾許香艷的狂想。
白清嘉心想,叫這個男人來打麻將?好笑,他怎麼會同意?那樣一個嚴肅冷沉的人,絕不可能對牌桌上的事有興致的。
剛如此想罷,果然便聽到他的婉拒,說要到樓下暫坐等徐將軍指示;姨太太們卻都不肯,個個左一句右一句的勸,她心想再勸也沒用,那男人必然無趣又執拗。
只是沒想到這回她卻料錯了。
——他竟點了頭,還坐到了她身邊。
那原是徐將軍的位置,在她的右手,如今卻換成他坐在了那裡,筆挺的軍裝和過於端正的坐姿使打牌這樣的消遣也顯得嚴肅起來了,而他低眉看牌的樣子又莫名顯得很溫和,在不經意間牽動著她的餘光。
而他其實也正在用餘光看她。
她有一雙很細膩漂亮的手,小而纖細,指尖染著粉盈盈的顏色,好看得像是最傑出的畫師耗費大把光陰才好不容易畫出來的,摸牌時被暗綠色的桌面一襯就更顯得白皙,有時伸手的動作不巧,她的指尖會意外碰到他的手指,清涼的觸覺一瞬即逝,比蝴蝶飛過花枝還要短促輕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