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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徐振還不像現在一樣刻薄寡恩,也或許是劫後餘生的震動過於強烈,他竟主動提出要收他為義子,一為感謝他救命的恩德,二也是憐憫他父母雙亡的孤寒身世;他並非不通世故,深知這是一條於己大有裨益的青雲路、少說可免去他在軍中十年的摸爬滾打,面對這樣的天梯他何必退卻?何況那時他尚以為徐振是忘身於外的忠志之士,還指望能隨他一起平定霍亂,遂應允此事、改口稱其為義父。
他於是被接到徐家官邸養傷,最嚴重的那段日子因為下不了床而不得不接受傭人的照料,無奈這卻招來了徐雋旋的非議和敵視——這位少爺大概是唯恐他這個來路不明的所謂義子貪圖徐家的權勢和財富,因而總要在徐振面前攀誣造謠說他品行不端,掉過頭來又禁止傭人給他更換傷藥,以至於他右肩的槍傷反覆潰爛,到後來已是高熱不退。
他對這樣的敵意並不陌生,在軍中他也曾受到類似的排擠,二甲進士出身乍一聽是極光耀的頭銜,可也同時在他和其他士兵之間劃下了一道天塹,眾人皆以他為異類,時而妒恨忌諱、時而譏誚冷嘲,其中也有幾個與他交惡,只是都不像徐雋旋這樣明目張胆有恃無恐罷了。
而這位少爺卻很好命——他有一位美麗極了的未婚妻。
據說是白家的女兒,那年還只有十六歲,即將要被父母送去法蘭西讀書,留洋前要先跟徐家把婚約定下,往後等她學成歸來二人就結婚。
那天她跟隨父母一起到徐家來了,美麗的少女像一朵五月的白木槿,即便面容依稀還有幾分稚嫩,卻仍然美得驚心動魄,一舉手一投足都彰顯著優越的家世和良好的教養。
徐雋旋很喜歡她,眼睛一直巴在她身上挪不開,殷勤得一會兒給她遞水一會兒給她打扇,偏偏她不稀罕,矜貴的小姐像最傲慢的貓咪,下巴永遠微微抬著,要讓你知道你不配的。
他在二樓最角落的那個窗口看到她和她的家人一起走進了官邸,也在房間裡聽到兩家人在一樓和樂地談笑,內心沒有一絲貪婪和妄念,也因此不會因為被遺忘而產生不平或忿恨——他知道自己並不屬於這裡,他想要的也從來不是這些繁華錦繡,只希望能在滿目瘡痍中找到一條自己能走的路而已。
但在這之前他的確需要一些藥物遏制傷口的疼痛和潰爛,這會很安靜、不會招致任何不必要的關注,因為他根本不會到人來人往的一樓去,只要在二樓找到一位好心的傭人就可以了。
……可卻偏偏在二樓的走廊遇到了她。
她興許是那種很不安分的人,也或許只是不耐煩聽大人們攀談,因此不知何時悄悄跑上了二樓,還在樓梯的轉角處遇上了他。他至今還記得她那天的樣子,包括她珍珠白的小洋裝、以及長捲髮上綁的玫瑰色蕾絲髮帶,俏生生站在從天窗透落的一片陽光里,與身處陰影角落的他涇渭分明;她看到他時還嚇了一跳,大概因為當時他的頭部和身體都纏了繃帶,傷口處的血腥氣也壓不住,這場景對於她這樣嬌貴的小姐而言難免陌生,的確會嚇著她的。
他想對她道個歉、然後就這樣避開,可還沒來得及說話徐雋旋就跟著從一樓追上來了,好像唯恐自己的未婚妻插翅飛走了似的,一張嘴就親昵地喚了一聲「清嘉」。
清嘉?
清極不知寒。嘉會宜長日。
他的腦海中驀然躍出兩句毫不相干的詩,拼湊在一起,竟仍是美好極了的寓意。
她卻還在看他,並未看他的臉、只在看他殷出血跡的右肩和左腿,秀麗的眉緊緊皺著,好像很嫌惡似的。
他有些尷尬又有些狼狽,心中已然生出去意,要開口時卻又聽到了她的聲音——
「你們徐家還有這樣虐待人的喜好麼?」她已轉向了徐雋旋,語氣很矜高,好像還有些不高興了,「他傷得這麼重,怎麼都沒有人給他上藥?」
義憤填膺,好像這是她非管不可的事。
徐雋旋一遭質問便連連擺手、看起來是有些慌了,自然他絕不是因為他嚴重的傷情而感到驚慌,只是害怕給自己美麗的未婚妻留下糟糕的印象罷了。
他著急地解釋起來,說他和他父親都是善待下屬的人,這一定是家裡的傭人擅自怠慢,他一定會嚴加管教如此如此云云,她卻好像不太想聽,仍然皺著眉抱著手臂,說:「那就快叫醫生吧——你瞧不見麼?他快疼死了。」
疼……?
疼麼?
其實是很疼的,可在她這麼說之前他竟然並沒有多真切的感覺,即便他眼睜睜看著血殷出來、看著自己身上的傷口在腐爛,那種疼痛感卻還是很虛幻——可她這麼說了,他就忽然感覺到疼了,疼得鑽到心裡去,疼得甚至有些酸澀起來。
然後呢?
然後她就走了,嬌貴的貓咪永遠不可能有多少耐性,肯花費片刻工夫圍著你轉一圈就已經是罕見的施恩,別指望她會一直留下,更別指望她會記得你;可他卻從此都記得她了,記得她說的那個「疼」字,以及疼痛過後心中浮現的難得的安慰和寧靜。
他可以發誓自己原本沒有妄念,即便是前年十月在碼頭再次與她相遇也沒動過不規矩的念頭,畢竟他早知道自己與她無緣,譬如窮冬與孟春、荒丘與綠洲,怎麼也不可能相提並論;可她又實在太過美妙,對他展露著從不曾恩賜他人的笑顏,對他撒嬌、給他寫信、發甜蜜的小脾氣,纏綿的眼波總讓他產生劇烈的動搖,可笑愚妄的念頭就這樣一天一天在心裡紮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