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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還是覺得你的毛筆字更漂亮,等這次你回來了就教霽時和霽洲寫吧?他們一貫聽你的話,就算你讓他們多用些功也應當不會記恨你的。
唉,最近我常做夢,有時夢到你回來了,有時又夢到你受了傷——求你了,真的求你了,好好顧念自己的安危,要時刻記得家裡還有許多等你回來的人,我真的不知道如果失去你我該怎麼繼續活下去……
你一定不能對我那麼狠心……好麼?
妻清嘉
民國二十六年八月二十九日
冰硯:
你怎麼還沒給我回信?
是太忙了麼?戰事很吃緊麼?
我聽說日軍已經從川沙河口登陸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你在吳淞一帶麼?還是在獅子林?陸軍應當在更裡面的一些位置吧……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問了。
請你不要嚇我,給我回信吧,我保證再也不抱怨你的字少,只要你寫「安好」兩個字就足夠,否則我怕我會撐不住……
就當行行好,可憐可憐我。
妻清嘉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九日
冰硯:
你到底在哪裡呢?現在在做什麼?
外面下雨了,很潮濕,但辛苦的郵差先生還是給我送來了信,我以為是你回信了,結果不是,是重慶來的;我大哥已經安頓好了家人,說是一切都好,只有孩子經常哭,說是想念我們。
我也想念他們。
更惦記你。
你是不是沒有收到我之前的信?還是你的信其實已經寫好了只是送不出來?
我不知道了。
只是很想見你。
妻清嘉
民國二十六年九月二十三日
……
白清嘉如今的生活變得特別簡單。
從凌晨開始就一直睜著眼睛,外面的炮火一刻都不曾斷、租界鐵門外無數難民的哭喊也一刻都不曾斷,她便聽著這些聲音從黑夜熬到天亮。
終於到了早上、她可以起床了,跟徐冰潔一起到拉吉夫先生那裡討一些米麵,花費兩三個小時做成簡陋的餐飯,又拖著木板車拉到租界的大鐵門口去施給門外進不來的難民們;他們全都面黃肌瘦,只剩一把骨頭的身體拖著全部家當,伸著骷髏一樣的手急切地從她手中接過食物,另還有許多連飯都吃不了,因為被日軍殘酷的轟炸炸傷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傷口感染只能等死。
她和徐冰潔會在這裡和賑濟會的人一起幫一整天的忙,等回到暫住的地方就詢問鄰居今日郵差是否來過,一天一天周而復始,卻始終沒有等來那個人的覆信。
九月的時候她還會哭的,絕望和恐懼圍追堵截,好像一定要把她殺死;可等到了十月她就不再那樣了,或許因為已經知道了最終的結局,因此心中便不會再跟著生出波瀾。
她開始更多地坐在窗口,靜靜地看著外面偌大的上海灘,它曾經歷過那麼多要命的危險,可幾乎每一次都能化險為夷——遠東璀璨的明珠永遠繁華瑰麗,如今那些動人的幻夢卻終於碎成一片一片的了,原來這個地方本沒有什麼特別、無非也就跟其他所有經歷戰火的地方一樣,會破碎,會衰亡,會毀滅。
……可直到那個時候她依然還是覺得它很美。
為什麼?
是因為她知道這裡曾是那個人拼盡一切誓死捍衛的地方麼?
還是因為她曾在這裡與他一同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妙的一段歲月呢?
她回答不了,只好眼睜睜看著這場美妙的夢境凋零,看著熟悉的建築在轟鳴的飛機飛過後被炸成殘破的碎片,滾滾的濃煙四處升騰,似乎在告訴她她也該醒了。
——可她不肯,還堅持要留在租界,外面的人卻不知道她的心思,還以為她和她的小姑兩個女人是因為太柔弱了所以沒法子跑,狡猾的投機者相繼找上了門,他們大多都曾在許多年前聽說過白小姐的盛名,那是社交場上最明艷的一朵嬌花,誰都想採擷她作為自己珍貴的收藏,即便如今她已不再年輕,可迷人的魅力卻依然令人神往,讓他們忍不住還想動手染指。
跟我走吧。
我能帶你逃出上海。
你的丈夫早就死在戰場上了。
沒聽說麼?都在巷戰里跟日本人白刃格鬥了,什麼人還能活下來?
跟了我吧,保證你不會明珠暗投。
所有的聲音都撲來了,貪婪的、戲謔的、下流的目光也都在她身邊圍繞著,她明明很落魄了,卻還在一片廢墟中高高地昂著頭,依然還是當年那隻矜貴傲慢的貓咪,誰都瞧不上、誰都看不起,即便名利場中年輕美貌的名媛換了一茬又一茬,她也還是所有人心中最高不可攀的那場夢。
她在不斷陷落燃燒的城市中精心打扮著自己,甚至仔細地化起了妝,最體面最講究的姝麗就該是這樣,袖邊領口一粒扣子都要精巧優雅,也不知道她打算去見誰,竟肯花心思花到這個地步。
——哦,她沒有走。
她回到自己的桌案前了,窗外的爆炸轟鳴之聲不絕於耳、炸彈似乎就緊挨著她落下來,她卻好像感覺不到似的,只安安靜靜地展開一張簇新的信紙,輕輕旋開鋼筆的筆帽,一筆一划地寫下一封新的書信——
霽時、霽洲:
我心愛的孩子們,時間過得可真快。
母親還記得當初你們剛出生時小臉兒皺巴巴擠成一團的樣子呢,哪料到一眨眼你們也到了可以收信的年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