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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用很溫柔的眼神看她……就像她是他最珍惜的愛人, 就像他會一輩子陪在她身邊。
可現在他卻變得很陌生了,而且離她很遠很遠,儘管此刻他們在禮堂中的距離大約只有十幾步,可實際上她知道那是天塹一般的鴻溝——尊貴與落魄,得勢與失勢,原來竟是如此令人喘不過氣的東西。
她完全恍惚了,整個人神遊天外,可偏偏就在那個時候他發現了她,深邃的目光不知為何無比準確地越過人群跟她撞在了一起,就像當初他們在碼頭遇見時一樣,彼時他似乎怔愣了一下,神情有一瞬間的波動。
她卻像被針扎了一樣猛地回過神來,一種難以釐清的複雜感受猛地一下子從心底竄起來,以至於她完全顧不上掩飾就立刻低下了頭、匆忙地斷絕了與他的對視。
那種感覺是什麼?
是狼狽?是羞恥?是惱怒?是尷尬?是無計可施的憤恨?是自慚形穢的卑怯?
她不知道也弄不明白,只是從未有哪一刻覺得自己是如此抬不起頭,倘若上天可以在此時慷慨地滿足她一個願望,那麼她一定會祈求立刻從這裡消失——她不想見他、不要見他,甚至根本不願意被他看見,她只希望眼下這個慘澹破落的自己能被深深地埋到沙子裡、連個邊角都不要露出來,這樣她便能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留給他的最後印象還是美麗且體面的,不至於……如此難看。
她孤獨地站在那裡,垂著眼睛看自己的腳尖,視線變得非常狹窄,可聽覺卻千百倍的敏銳——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明明當時那麼多人都在走動,可她居然還是能分辨得出,一步一步向她靠近,最終又在她幾乎凝固的呼吸里漸漸走遠。
……他越過了她。
沒有絲毫停留。
她真的鬆了一口氣、內心無比慶幸,可與此同時那種空蕩的感覺卻變得更加強烈了,就像一個黑洞洞的缺口呼呼地灌著冷風。
她完全看不懂自己,就像她從來都看不懂他,此時也只能在茫然中抽離,直到身邊的程故秋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臂她才回過神來,那時滿場的人都已經落座了,只有她一個突兀地站著,她的臉燒得更熱,心想自己此刻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偏偏她又總感到有一道沉沉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或許真的來自於他,也或許只是她的臆想。
她沒心情去分辨了,只匆忙坐了下來,程故秋看她臉色難看,不由在她身邊擔憂地問了一句:「還好麼?不舒服?」
她搖搖頭,努力平靜地告訴對方自己沒事,同時一陣奇怪的耳鳴突然襲來,讓她有些聽不清周遭的動靜——真的聽不清,連教務長在台上激情飽滿的演講在她耳里都很模糊,只能隱約聽到他在對禮堂中的師生介紹那個人,稱他為「巡閱使徐將軍」。
巡閱使?
那真是了不起的頭銜,只有實控兩省或兩省以上的將軍才能獲得這樣的殊榮,算來只比地方最高官職經略使低了一級而已,比她大哥鼎盛時還要風光上百倍。
果然前程似錦。
她心裡那個空洞越來越大,其實也沒有多麼悲傷,只是要命的無力,無力到連手指尖都動彈不了,好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沉沉地壓住了,連反抗的意願都被查沒收繳。
到底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這場開學的儀式……未免太過漫長了。
一小時後酷刑終於結束了。
她努力保持著得體、沒有第一個逃出禮堂,一直等到有學生走出門後才跟著匆匆起身往外去,程故秋原本還想帶她去見見學校里其他的老師,她卻只能辜負他的好意,一邊說著「下次吧」一邊低頭離開了,好像身後有洪水猛獸在追她。
走出禮堂大門之後她果然感覺好多了,此前那道一直若有若無縈繞在她身上的目光總算消失不見,她裹著外套混入人流,很快就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到椅子上的那一刻整個人幾乎虛脫,許久回不過神。
過了大約半小時辦公室里仍只有她一人,其他幾位助理□□都沒有回來,她終於漸漸感到了奇怪,直到後來陳朔文探頭進來找她。
「白老師?」對方的神色依稀有些激動,好像還有點著急,「請跟我去一趟勵耘樓吧,丁教務長讓我們都過去。」
事後很久白清嘉都一直在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多問一句丁務真叫他們過去做什麼,倘若她問了……便不必再一次見到那個人了。
那日她跟著陳朔文一起到了丁務真的辦公室,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面傳來陣陣交談聲,門外站著兩位配槍的士兵,皆身姿筆挺神態肅穆,其中一個白清嘉還認識,正是那人原本的副官,似乎叫張頌成。
他見到她時一愣、繼而又露出了欣喜的神色,直直叫了一聲「白小姐」,她的心則陡然一沉,忽而知道此時在辦公室里的人是誰了,遂當即停住腳步想要轉身離去,可陳朔文卻已經敲響了辦公室的門,很快他們的同事高漢全便來開了門,丁務真亦扭頭看向了門口,對著她和陳朔文招呼,說:「怎麼才到?讓徐將軍等了這麼久——快進來,快進來。」
此時門已大開,他亦抬眼向她看來,那雙既陌生又熟悉的眼睛像是能洞悉一切,將她從頭到尾收入了眼底,再也沒有任何角落可以供她藏身。
……天知道那一刻她的內心有多羸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