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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換乘開往北京的車, 在月台上穿梭時又與徐冰硯打了照面,他的衣服並沒有加厚、還是那天晚上借給她穿的那件, 那厚度在南方尚且合適, 可擱在北方的嚴冬里就顯得很不頂用了——就算這也要感謝她,要不是她好心在那夜之後讓秀知去把衣服還了,如今他就只剩單衣穿了。
白小姐暗暗撇了撇嘴,心說她才不管他冷不冷, 可與此同時不平的心底又隱隱冒出一道聲音,敦促她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倘若此時此刻他能迷途知返走過來找她說話,她便大發慈悲不同他計較了。
可結果呢?這人竟像是瞎了, 她一個大活人站在月台上他偏偏看不見,只跟他手下那幫大頭兵一起押解著在路上扒毀鐵軌的土匪,徑直從她眼前穿過去同直隸省的軍警們交接了。
這、這真是豈有此理!
她單知道女人的心思是海底針,沒想到男人也不遑多讓,前夜裡還又給她烤甘薯又給她遞衣服,這才過去多少工夫就轉了臉了?
好笑,還跟她在這兒欲擒故縱耍心眼兒,真以為她有多稀罕?
白小姐動了真火,再也不看那人一眼,一扭頭便朝月台另一端走去了。
而她的這番惱怒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天津時還氣得頭頂冒煙,可等從北京下車時就已經沒什麼波瀾了,說到底一個被人巴結慣了的人,可不容易放下驕傲對其他人掏心窩子呢。
她平靜到什麼程度?目不斜視就從徐冰硯面前走過,徑直坐上了北京政府派來接他們一家的豪華轎車,連眼風都不曾朝人掃上一掃。坐上車後把車門一關便徹底同他是兩個世界,矜高的貓咪抬著下巴讓司機開車,沒一會兒就消失在了北京冬日的街頭,再不會朝這破落又嘈雜的車站看上一眼了。
這情勢把一幫大兵都給看愣了,不曉得前日才跟長官一同吃烤甘薯的大小姐怎麼隔日就翻了臉,只張頌成一個豪不意外——他原本就不信同僚們之前嚼的那些舌根,心想大小姐就是大小姐,貴人總是難免薄情,高興了給人幾分好臉色、不高興了便要一腳把人踢開,枉他們長官遇匪的那天晚上還專門撥了個人去她門前守著,真是不值當。
相較於士兵們的或驚或怒,徐冰硯的情緒就平靜多了,他看著她的車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同時看見他那沒有血緣的兄長也驅車緊緊地跟在後頭,眼神平靜得像是沒有活水的古舊深潭,只有一點點波動隱藏在最底下,沒人能瞧得見。
微寒的空洞。
恰這時又傳來鳴笛聲,是來接他的人到了,他回了神,隨即又收回了目送她離開的目光,轉身闊步向停在路邊的軍車走去。
來接他的人是馮覽,徐振徐將軍的秘書。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據說同徐將軍是遠親,在他發跡之前就跟隨其左右,至今已經輔佐了對方二十年,是他真正的心腹。
馮覽中等身量,生了一張平平無奇的臉,丟在人堆里沒人會看他第二眼,也保准沒人能在事後認出他;唯獨那雙眼睛有些特別,眼白很大瞳仁很小,與常人不同的比例細看總顯得有些駭人,好在他鼻子上還架了一副圓框眼鏡,這麼一遮就好了許多。
他並非一年到頭都在徐振身邊,三不五時就會到外省公幹、替徐振料理一些複雜而隱秘的差事,這些差事此前徐冰硯都無權插手,畢竟他到徐振身邊尚且不過五年,對於一個手握大權的上位者來說,這顯然還不是一個足夠放下戒心的年限。
但形勢從今年起逐漸發生了一些變化,徐振年歲漸長,似乎也起了些許放權的念頭,進而開始有節制地將涉及機密的要務交給養子處置,譬如採買軍火,譬如糧餉貪墨,譬如與洋人打交道。
這可都不能算是什麼乾淨的活兒,同時又還沒髒到底,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度上,恰似徐振對養子的信任,也正是這麼不多不少的。至於徐冰硯,他的表現一向很讓人滿意,事情來了就安安靜靜地接,接下之後就妥妥帖帖地辦,總不會出什麼差錯,更好的在於從來不會在背後多打聽,令人放心極了。
馮覽也對徐冰硯頗為欣賞,此時一邊親自開車還一邊親切地問:「這一路上可還算順利?沒出什麼岔子吧。」
徐冰硯當時正看著窗外,象徵權力的天朝皇城比摩登混雜的遠東明珠顯得更為陳舊,迎面走來的人們雖然剪掉了辮子,可那一張張臉上的神情卻還和過去的日子毫無分別,他們像過去一樣作揖、一樣磕頭、一樣抽大煙,世道好像變了又好像沒變。
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目光,答了馮覽的話:「還好,遇上一點小波折。」
馮覽其實早就知道火車遇匪的事了,甚至還知道徐雋旋打人呢,眼下這麼問無非只為了表達一番關切,使對話的展開不要顯得太生硬罷了。
「一路辛苦,」馮覽客氣地說,「將軍的手書帶來了麼?」
這才是正題。
徐冰硯坐直了一些,謹篤地點頭,眼神朝他上車時放在后座的箱子看了一眼,說:「帶來了。」
馮覽點頭說了一聲「好」,窄小的瞳孔像針尖兒一樣細,又轉而說:「一會兒見到孫將軍,記得客氣些跟他問好。」
車子停在一座氣派的四合院門前,從這裡朝對街望能夠很清楚地看見那條聲名遠揚的使館街,而在1901年之前這裡還叫東交民巷,是明清兩代五府六部所在之地,倘若辛丑年的那場戰爭不曾發生,徐冰硯興許還會在會試之後來到此地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