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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泫然欲泣。
白清平一見這架勢哪還敢再勸?只好連說「兒子考慮欠妥」,扭過頭又悄悄囑咐妹妹:「母親如今情緒激動,這一路恐怕要人多照顧,你是最機靈的,路上要多留神……」
白清嘉點頭答應了,只是看著此刻摩肩接踵擁擠不堪的火車站、心中又漸漸湧起一股不祥的預感,某一刻她猶疑了,眼前忽而划過那個人的影子,軟弱的念頭在悄悄冒頭,心說要不要提前跟他聯絡一下,倘若真碰上了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也可有個人借力……
可……上回她對他說了那麼多難聽的狠話、擺明是不要買他的帳了,眼下如果一遇到難處就巴巴兒地跑過去求人,那……那場面該有多難看……
她實在撂不下這個臉也狠不下這個心,於是只好將與那人聯絡的念頭乾乾淨淨地壓下去,只同哥哥說:「大哥放心,我一定照顧好母親。」
賀家的老宅在皖南柊縣,一個不大的小縣城,地處池州附近,並無可直接抵達的火車站,白清嘉和賀敏之要先坐車到安慶,再想法子一路舟車輾轉回祖宅。
這在原來是很容易的,畢竟那時白家正值鼎盛富貴無雙,每次賀敏之回家都會有專車在安慶接送,可惜如今這排場是再也沒有了,母女倆拎著行李從火車站出來,只能辛苦地去尋馬車代步。
車站外卻是一片烏七八糟:這裡起碼比上海亂十倍,到處都是拼命要擠進車站逃往外地的流民,擁擠的人群不斷衝撞著白清嘉和賀敏之這兩個柔弱的女人、好幾次都險些要把她們衝散,得虧白清嘉一直死命攥著母親的手才沒有把人弄丟。
「清嘉……」賀敏之惶惑地看著混亂的四周,頭頂的天幕陰沉得像要整個塌下來,「這、這到底是怎麼了?這裡怎麼亂成這個樣子了?」
白清嘉也沒有答案。生在富貴窩裡的小姐哪還真的見識過戰亂?對她來說再慘烈的兵禍也不過就是父兄口中的一句閒談、報紙頭版上的一行標題,而它實際上意味著什麼她卻從未知曉,眼下亦難免心亂如麻。
她無暇跟母親多說,只趕忙拉著她去找能載人的馬車——這可真不容易,畢竟到處都亂了套了,她和母親逆著人流一同走出了快二里地才在路上碰到了一架載人去車站的馬車,彼時那車夫一聽她們要去柊縣便頻頻搖頭,還說:「去不得去不得,皖南要打仗了,是要死人的!」
白清嘉聽言一驚,不知為何短短三天工夫這要打仗的消息就傳得這麼廣了,不禁便追問:「您是從何處得來的消息?怎麼就知道要打仗了?」
那車夫聽言一聲苦笑,乾瘦的臉頰深深凹陷下去,幾乎沒有一點肉,答:「皖軍都在強徵兵了!十二三歲的孩子都要被抓進軍營去,這怎麼不是要打仗?」
啊。
……強制徵兵。
白清嘉提著行李的手緊了緊,心裡越發是空落落一片,顯然局勢的惡化比她此前預計得要快得多;與此同時她的另一隻手也被賀敏之攥緊了,母親的神情張皇極了,連說話都打起了結巴,問:「那、那你舅舅怎麼辦?還有你表哥建新……他們、他們會不會也都被強征走了?」
白清嘉的舅舅賀煥之今年五十五歲,兒子賀建新比白清平略小、今年也該有三十六歲了——倘若皖南的局勢真的糟糕到連十二三歲的半大孩子都要被強征從軍的地步,那麼他們恐怕也難逃這番天降的橫禍……而如果舅舅和表哥都不在家中,年邁病重的外祖母又該由誰來照顧?舅母?她一個人怎能張羅得過來?
白清嘉眉頭緊鎖,越發意識到眼下她和母親必須儘快回到柊縣確認家中的情形,否則外祖母和舅母都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一旦戰爭真的打起來,她們甚至都沒有能力逃難……
「先生,我們有急事,一定要去柊縣,」白清嘉極懇切地仰頭看著那位車夫,「煩請您捎我們一程吧,或者另指條路給我們走,價錢上的事都好說……」
說著她便從口袋裡掏出了十個大洋,足夠支付尋常大戶人家男傭兩個月的月錢。
那車夫看了這錢眼前一亮、顯見已有幾分動心,白清嘉又趁勢遊說了幾句,終於哄得對方鬆口,嘆著氣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唉,上來吧上來吧……」
而實際上最後這位車夫也沒有真的親自送她們去柊縣,半途就換了自己的妻子來駕車,想來也是怕一踏上皖南的土地就被強拉進軍營當了兵,就算賺了銀元也沒地方花了。
他的妻子是個不到四十歲的矮個子女人,姓王,看樣子是做慣了粗活的,一雙大手揮舞馬鞭毫不含糊,潑辣像樣得很,一邊駕車還一邊跟白清嘉母女倆閒聊,在聽聞了她們此行的目的後也是難免唏噓,又大聲問:「這麼麻煩的事怎麼就你們兩個女人來做了?家裡的男人呢?都是廢物?」
這話真讓人尷尬,白清嘉和賀敏之又不便將家中的情形盡說給一個不相干的人,於是索性也就沉默了,對方卻覺得她們這是默認,於是又開始同情她們,過了一會兒復專門扭過頭來看了一眼白清嘉,感慨:「小姐生得這麼漂亮也找不到能幹的男人?唉,這可真是……」
這話真是一下戳在了賀敏之的心窩子上。
她最心疼自己的小女兒,本以為能和她父親一起妥妥帖帖地護她一輩子、再周到地替她尋一個正直可靠的名門才俊做丈夫,哪料世事陡轉令人心驚,這個家不僅不能護著她、反而還要靠她養,至於姻緣更成了鏡花水月一場空——她的清嘉難道就真的要像這樣受一輩子苦?上天就不能開開眼、賜她一個能夠放心依靠的好男人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