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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下眼睛不看他了,這樣就能避免眼中的情緒被人看到、還能維持他們雙方表面的友好,後又答:「一點小病,不要緊。」
這話可不真,她的身體像是執意要反駁她、開始給她顏色看了,衣服上未乾的雨水讓她冷得打哆嗦,眼前的眩暈亦讓她有些站立不穩,她努力忽視身體的抗議並扼制著這些不體面的表現,繼續平穩地說:「那我們還是不打擾了,將軍請自……」
他卻並未聽她把這後半句話說完,已經扭頭去吩咐他的副官了,說:「去請卜院長過來吧,還有護士長。」
語速有些快,好像有些不耐煩,似乎急於讓這件事情早點有個了結,這樣就不必繼續跟她糾纏;她低著頭漠漠笑了一下,淡淡的譏誚划過她的眼睛,卻不知道是針對誰,而一旁的褚右副已經照令去辦事了,沒多久就帶回了將軍要找的人。
卜院長和海倫護士長都是白清嘉的熟人,此時乍然見到她也是又驚又喜,尤其海倫看到她慘白的臉色還難受地叫了一聲「dear」,隨即便要引著她去診療室,實在很體貼很窩心。
過去的人事在她眼前搖晃,難分今昔的恍惚之感更加強烈,她實在撐不下去了,在孟柯扶著她往病房的方向走去時眼前又是一陣天旋地轉,沉重的雙腿絆倒了她,而她的反應遲鈍到甚至沒來得及抓住孟柯向她伸來的手,可搖晃墜落間她的左臂還是被人穩穩噹噹地扶住了,那人的掌心依然還和過去一樣乾燥溫熱,令她在恍惚間想起了幾年前在戲樓的遭際,那時她似乎也險些要跌倒,他也同樣像現在這樣扶住了她,掌心的溫度恰似一杯隔著瓷杯的滾水,能夠輕而易舉在她皮膚上留下烙印。
她曾多麼為他心動啊。
為什麼現在……卻只是想哭呢?
「小心。」
她又聽到他的聲音了,沉甸甸落在耳邊,連措辭都和當初一模一樣,只是口氣變得冷淡且生硬,因此令她感到幾分陌生。
她想抗拒他的觸碰、不願再跟他糾纏,而他的想法似乎也跟她一樣、甚至比她更迫切,因此在她掙扎之前就當先鬆開了她,並示意海倫護士長代替自己扶住她。
那一刻白清嘉很安靜,順從地跟著海倫一起走了,孟柯卻看到她低垂的眼睫在打顫,就像……在哭泣一樣脆弱。
她皺了皺眉,清透的眼睛像是能看穿很多東西,回頭時只見那位冷漠的將軍重新推開門回到了自己方才所在的那間診室,背影有種難言的沉鬱和寂寥。
她有些費解,一時間難以判斷他跟白老師之間的淵源,而在門打開的一瞬間她又看到了更刺目的一幕:一位年輕的軍官坐在屋裡,身邊圍繞著許多醫生和護士,他裸露著自己猙獰的殘肢,大腿處被鋸斷的傷口泛著可怕的紅腫,整個人幾乎已被汗水浸透,即便身邊簇擁著那麼多人也都於事無補,沒人能夠赦免他的痛苦。
而他忽然看向了門口,興許是軍人警惕的本能使他發現了她的偷窺,眼睛透過狹小的門縫與她撞在一起。
那一刻她在他眼裡看到了血腥的殺意,像被人看到了傷口的惡獸一樣暴烈狂躁,而片刻之後那種陰霾又褪去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將旁人都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甚至對那位徐將軍露出了看似灑脫的微笑。
極致的堅硬和柔軟。
她忽然心跳如雷。
第97章 無聲 注視她時總有隱晦而壓抑的柔情。……
最後還是海倫護士長親自給白清嘉打了針。
她是個慈祥的女人, 又有一雙溫柔的手,藥劑通過尖銳的針頭被打進她的身體時她只感到了一點點疼,遠不如片刻之前那個男人帶給她的刺痛強烈。
她還被帶到了一間大而整潔的病房休息, 整個屋子只有她一個人, 白家衰落之後她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待遇, 此時已有些受寵若驚了。
「好好睡一覺吧孩子, 」海倫護士長溫柔地幫她掩了掩被子,聲音里透著對她的憐惜, 「你受苦了。」
啊。
受苦。
是的……她的確感到有些疲憊,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都好像被擠到了一個邊緣,她確實應當好好睡一覺,也許醒來之後她就會好起來, 可以神采奕奕地回家跟家人一起慶祝生日了。
……可她卻睡不著。
很奇怪,明明她那麼困那麼累,頭像被釘子鑿過一樣疼, 可偏偏就是睡不著, 與此同時眼前又一遍一遍閃過剛才那人肅冷的樣子,以及那句夾雜著煩躁的「小心」。
……他為什麼要這樣對她?
二月初在學校見到時他明明還不至於這樣冷淡, 在她從丁務真的辦公室跑出去之後他還曾來追她, 彼時她雖也極不願意跟他糾纏,可其實心裡卻雜糅了幾分踏實,大概因為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對她的一點點特別,因此便獲得了一點很微妙的安全感。
可今天他又為什麼對她這樣冷漠?
因為上次在學校她沒有給他好臉色, 所以他動怒了?也許吧……一個新上位的當權者怎麼會像未發跡時一樣好脾氣?他們大多都恨不得一筆抹消自己過去的卑微,努力想讓世人感知他們的尊貴——他一定覺得她不識抬舉吧,因此也就不願意再給她什麼體面,今天更要擺出這樣的態度來威懾她, 告訴她他一點也不在乎她、往後也再不會給她什麼優待。
多麼現實又殘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