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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大約是你記憶中最慘的經歷之一,卻是我每每回都覺得意猶未盡的回憶。我們一行人去近郊遊玩,晚上回程找不到車,輕信了附近商家叫來的黑車,最後被扔在了路上,手機沒電,遠近無人。
好在你方向感不錯,我們往進城的路步行了五公里,才總算搭上一輛順風車。為了打發走路的無聊,我們一行四人輪番講故事,你講了弗諾·文奇的《真名實姓》。這本科幻小說我早就看過,不覺得有多好,但在那天晚上,它成了我最喜歡的科幻故事。
搭上車的時候,所有人都累得有氣無力,在夜色之中昏沉欲睡。
我是唯一清醒的那一個,看一看你的背影,再看一看窗外。
時間未如我願停止流轉。它奔騰不息。
北京的春夜冷風如露,我在那天數了四百零七根電線桿。
5
畢業的前一陣,班上所有人都沒完沒了地和論文浴血奮戰。你考清華大學的研究生失利,直接去往深圳就業。沈柚申請了香港一年制的研究生,你決定等她畢業以後,再考慮進一步的去處。
論文答辯結束之後,班上組織拍畢業照。大家穿著學校批量生產的文化衫,我忍不住嘲笑你,學校伙食這樣差,居然也能吃得胖上半圈。然而你原本那樣清瘦,胖上半圈其實剛好——你的一切都是剛好。
在生科院的草地上,大家蹲坐兩排,男生在後,女生在前。你就蹲在我身後,趁著攝影師按快門的時候,往我頭上放了一根草。
後來你說,我們都是科幻社流落在外的「遺民」,這張我頭上插草的畢業照你拿去了,一定幫我尋覓一個好「東家」。我罵你去死。
那天,我送了你一份禮物,劉慈欣簽名版的全套《三體》。你驚喜不已,問我怎麼得來的。我說,我「門路」可多了。
其實是劉慈欣在杭州簽售的時候,我排了四個小時的隊,幫你簽來的。那天陳安娜和她謝青石訂婚,我卻放了她的鴿子。
你珍而重之地收好,你說,等劉慈欣得了星雲獎,這書就值錢了。
你很喜歡劉慈欣,你說他從第一次開始在雜誌上發短篇的時候,你就注意到他了。你喜歡一切優秀而小眾的東西。
畢業之前的謝師宴兼散夥飯,有一種「醉笑陪君三千場」的悲壯氣氛。我一貫不擅長喝酒,也在平生的豪情之中,喝下了數倍於自己平常喝過的量。
回宿舍的路上,仿佛天塌地陷,耳朵里嗡嗡作響,但思維卻異常清醒。
林尋聲,我想,我得給你打個電話。
我在操場邊緣的灌木叢邊坐下,掏出手機,一下一下按出你的號碼。我喝醉了,我再沒有任何理由掛斷。
於是我聽見你笑著喊了一聲「喬溪」,你問我怎麼這時候打給他,是不是在學校里迷路了。
我說:「林尋聲。」
六年。
足夠讓山峰夷作奔流不息的河川,讓一粒隨風而逝的種子立根成樹,讓故事裡起承轉合的橋段圓滿落幕。
讓學校的櫻花開了又謝,謝了再開;讓相愛成陌路,知交作斷交;讓曾經鮮活的面目依稀難辨
卻還是不夠讓我積攢出足夠的勇氣,當一回徹頭徹尾的壞人,告訴你,只是告訴你。
林尋聲,我喜歡你。
好久了。
我說:「林尋聲。」
你沉默下來,耐心地等。
在你的沉默里,我讀出了一種隱約的預感。你真的不知道嗎?或者你只是知道而緘口不言?
我說:「林尋聲,以後大柚子去了香港,要幫我代購啊。」
掛了電話,我在灌木叢後的陰影里泣不成聲。
我知道,我的餘生,再也不會有這樣一個六年。
6
那天我在刷微博,新聞客戶端突然蹦出一條消息:劉慈欣《三體》獲雨果獎,為亞洲首次獲獎。我激動地差一點從沙發掉下去,準備和你分享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才想起來,哦,林尋聲,我們已經畢業了。
如果在以前,我會對你說,林尋聲,星雲獎沒拿,但是拿了雨果獎。書你不准賣,賣了就絕交。
事實上,我只是給陳安娜打了一個電話。
陳安娜問我,劉慈欣得獎,你為什麼語氣如喪考妣?
林尋聲,你也未見得那麼高興吧?你曾經那麼視若珍寶的小眾的東西,有一天突然變成了大眾跟風的熱點。
可是你的心情到底如何,我已經無從得知了。
後來,我看見你在朋友圈裡轉發了這則新聞,我小心翼翼地給你點了一個「贊」,混在一堆的「贊」里,顯得十分安全。
之後,你在評論里發了一句,「消滅地球□□」。沒過片刻,在美帝國神隱許久的梁隨安,接上了下一句,「世界屬於三體」。
我這才知道梁隨安回來了,同樣也簽了上海的公司。
在得知我在上海拿著七千不到的工資混日子時,梁隨安毅然決然扶貧救困。餐館靠窗的位置臨江,風景旖旎,我們卻在聊著和浪漫沾不上半點關係的房價、霧霾、五險一金。
時間把當年討論星空、宇宙和曲率飛船的我們,變成了庸俗的大人。
那之後,梁隨安又邀請了我很多次,我都拒絕了。
梁隨安生日那天,說他即將離開上海去北京發展,讓我無論如何見他一面,他有東西轉交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