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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已經告訴我了,」司南笑答,「只是還不知道我分在第幾批。」
程致研頓時覺得有些無趣,默默不言。司南渾然不覺,關了那個文件夾,又點開了另一個,那裡面只有六張拼接照片,但每一張尺寸都很大。
她一張張看下去,突然轉過頭,看著他問:「是不是等拍完上海的照片,你就會離開這裡?」
這是她第二次問他會不會走,上一次是在一個月前,夜裡,他開車送她和沈拓回家。
他看著她,不確定她想要怎麼的答案,所以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沒有堅持,很快換了一種口氣:「這樣真好,一年一個地方,一張照片,永遠都是新的。」
他曾經真的這樣想過,一輩子又如何呢,不過就是幾十張照片罷了。
21
當天夜裡,吳世傑去醫院看病,確診是急性腸胃炎。隨後幾天,他葷腥不沾,很快就瘦了一圈。
緊接著的那個周末,是騎行俱樂部季度活動的大日子,原計劃是周六一早出發去莫干山,在當地農家樂住一夜,周日再回上海,總共二十幾個人報名參加,其中就有司南。這是她入伙之後的第一次出省活動,吳世傑本來信誓旦旦要好好帶帶她的,沒想到吃壞了肚子,不能成行。於是,他鄭重其事的把這個保駕護航的任務交到程致研手上。
程致研起先並不想去,酒店是有值班制度的,那個周六剛好輪到他上班。他給吳世傑兩個選擇,要麼托別人當這個保姆,要麼乾脆叫她別去了。
「那妞兒我可勸不了,要不你自己去跟她說?」吳世傑很誠懇地跟他講道理,「她車技菜的很,編隊騎行的手勢不記得幾個,德清那邊上坡下坡的路段又多……」
畢竟是做過律師上過堂的,吳媽幾句話就把程致研說服了。他囑咐胡悅然盯著酒店裡的事情,有史以來第一次翹了一天班,清晨天還未大亮,就跟著那一隊人馬往莫干山去了。
那時已是十月末,江南秋意最正的月份,晨風清冽,天空澄澈,陽光像鑽石的火彩一般乾淨而耀目。從上海到莫干山,巴士開了將近三個小時,進入德清縣地界,一路竹林,一路風景。他們在石頤寺水庫下車,短暫休整之後,開始裝車準備進山。
從石頤寺水庫到從山腳下的筏頭村,遠遠就能看到莫干山的山門,再一路騎行上到山頂,沿途風景很好,滿眼稻田竹林,但將近二十公里的上坡路不是開玩笑的,隊伍中不多的幾個女孩子爬坡爬到絕望,有的只能下來推車前進。
司南雖說是新人,體力卻很好,尚能保持在第一梯隊,程致研一直緊跟在她後面,聽見她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看著玫紅色頭盔下細碎的髮絲逐漸被汗水沾濕,粘在脖子上。
終於到達山頂,她喝空了隨身帶著的兩瓶水,下了車就直接倒在地上,齜牙咧嘴的抱著一條腿說抽筋了。他蹲在她身邊,扳著她的腳,幫她按摩腿肚子。
領隊過來誇她:第一次就這麼猛,強人啊!
她得意地笑,擦乾淨臉上脖子上的汗,把程致研喝剩下的半瓶水也喝了。
等掉隊的人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他們找了個地方坐下聊天。
程致研突然有興致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告訴她,別人都以為他是ABC,其實他生在上海,到美國的時候已經快五歲了。
他的祖父是個畫師,為拍賣行和畫廊裝裱中國字畫,信手就能把韓愈柳宗元譯作漂亮的古英文。「致研」這個名字就是祖父起的,寓意「清遠有致,刻意精研」。很長一段時間,他們生活在一起,所以他的中文一直沒有荒疏,甚至還練過幾年毛筆字,剛開始寫自己的名字,不懂布局,每個字都寫的很胖,三個字生生被拉成了六個。
他找了根樹枝,在地上寫給她看,就像這樣——禾呈至文石開。她趴在他肩上,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他一句都沒提起他的父母,她似乎也沒覺得奇怪,什麼都沒問。
笑完了,她抬起頭看著他,看得非常仔細。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心裡一陣瑟縮。
結果她只是指著他眉骨上一道舊傷,問:「這是什麼?」
「念高中的時候被人用冰球桿打的。」他淡淡回答。
她像是倒吸了一口氣,他隨即笑起來,讓她覺得他是在誇大其詞,存心嚇她。
已經過了那麼久了,再深的傷也只剩下一條細細的白印子。其實這樣的印子他頭上還有,只是被頭髮蓋住了。那時他身上穿著全套的護具,頭盔被人扒下來了,所以全都傷在頭上臉上。
他沒再說下去,她便開始說她自己。
「你知道嗎?我的聽力問題是天生的,不像有些人是因為後天原因,比如小時候吃了超過劑量的抗生素。」
他有些意外,她會對他說起這些。
「出生和四十二天的聽力測試都沒通過,六個月大就確診了,」她繼續說下去,聲音平靜而坦然,「長大了才漸漸知道外面那些人傳的話,他們說是因為我爸做事太過分,處處不留餘地,容不得旁人,所以才報應在孩子身上。」
她的語氣波瀾不驚,他卻很是詫異,究竟是怎樣的惡意,才能讓人對一個先天殘疾的小姑娘說出這樣殘酷的話。
「當時有這樣的政策,第一個孩子殘疾,可以再生一個,我媽其實是想生的,但我爸堅持不要,連殘疾證都沒給我辦。」她不看他,向山谷間遠眺,臉上帶著些笑,像是在回憶美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