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頁
「什麼事?」
她並未回答,伸手搶過他手裡書扔到地上。
「撿起來。」她對他說。
「你幹什麼?」
「撿起來。」她重複。
他當真笑出來,轉身就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似乎顫了一下,停下腳步,回身看著她,而後慢慢彎曲右腿去撿那本書,突然就好像無力支撐那樣單腿跪倒。她來不及反應,眼看著他膝蓋磕在石板上,卻還是撿起那本書,再伸手扶著旁邊的窗台站起來。
「是不是車禍留下的?傷在哪條腿?」她眼淚立刻就下來了,蹲下身就要掀他的褲腿。
他倒笑了,拉起她來,伸手替她擦眼淚:「哪有什麼傷,你才是我的傷口。」
她躲開他的手,背過身想把眼淚擦了,卻越擦越多.
「你哭什麼啊?」他笑她,「只不過是跟腱斷裂,貝克漢姆也斷過,給人家看見還當我得了絕症。」
她好半天才稍稍恢復平靜,問他:「什麼時候出的事?」
「三年多之前吧,逸棧還沒建起來,我帶人進山看工地,」他慢慢告訴她,就好像在安撫一個小孩子,「第一次手術是在德清縣醫院做的,恢復不太好,也不是沒辦法補救,就是一直抽不出空,也沒什麼大妨礙,走路什麼的都沒問題,所以不想把時間耗在醫院裡……」
她雖然不懂,但也知道新傷和陳舊傷肯定是不一樣的,他這樣一拖三年,怎麼會沒有妨礙?怪不得說不騎車了,那個時候,她還以為是故意跟她疏遠。
「不行,你讓我看看,哪條腿?」她拉他到廊檐下,試圖把他按倒在椅子上。
他既不回答,也不讓她看。她倔勁兒上來了,非要看到不可。他想擋開她,卻又不敢下重手,只能伸手抓她胳膊,混亂中就將她摟在懷裡了。熟悉的溫度與氣息猝然而至,兩個人幾乎同時僵在那裡。
身上穿的都還是夏天的衣服,隔著薄軟的棉布,她感覺到他的心跳,重而急。也是那一瞬,她不得不承認,一樣是一具皮囊,這個還是那個卻終究是不同的。天井裡種著幾株早桂,悄無聲息的開了又謝了,細密的花瓣落得一地金黃,風吹過來,便是一陣微甜的香,就連那味道也像極了記憶里的那個秋天。
一時間,她沉迷其中,他還是比她清醒,很快就放開她了。
「我帶你到處走一圈吧,既然來了。」他還是一貫淡然的語氣,轉身進屋,換了雙方便走路的鞋子,坐在椅子上俯身繫鞋帶。
她站在原地看著他,隨著他雙手的動作,又看到他無名指上那枚婚戒。
「什麼時候結的婚?」她問。
「大概一年前。」他回答。
「你太太是哪裡人?」這個問題比上一個要好,已全然是尋常聊天的口氣。
他似乎停了一下,而後才說:「你認識她的,是沈拓。」
她愣在那裡,好像聽不懂他那句話的意思。
他抬起頭看著她,重複:「司南,我跟沈拓結婚了。」
11
司南一直覺得自己很勇敢,這輩子無論怎樣都挺過來了,直到這時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連這樣一句話都咽不下去,腦子裡一片混亂,許許多多往事瞬間湧現,撞在一堵看不見的牆上,碎成無數脈絡不明的片段,一切的一切都紛亂不清。
她做不到若無其事的跟著他去參觀逸棧,轉身就跑出穿雲塢,沿著溪流一路往山上走。程致研沒有追出來,或許是因為他的腿傷,或許是因為不想,無論是哪個理由都足夠叫她難過到死。
一口氣上到半山的涼亭,她幾乎喘不過氣,彎下腰雙手撐著膝蓋,等著那種窒息劇痛漸漸過去,很久才直起身來。
從那個位置看下去,整個逸棧盡收眼底。臨近傍晚,山谷間繚繞著淡淡的清霧,她看到程致研站在穿雲塢門口朝山上眺望,隔得這麼遠也看不清是否與她目光相對。片刻之後,他跨過門檻,從房子裡出來,順著青石板路朝主樓走過去,只留給她一個背影,雖然小,卻看得很清楚,他右腿腳踝處根本使不上力,平地步行沒有什麼異樣,但只要遇到高一些的台階,就得扶著路邊的樹或是欄杆才能過去。
她還是不爭氣,看見他這樣就莫名的想哭,儘管她很清楚,如今他們之間只能是PE和被投資企業的關係,至於他私人的一切都與她無關。但是,方才聽到沈拓的名字之後,就有個近乎殘酷的念頭在她意識深處閃爍,反反覆覆撲也撲不滅——她曾有過他的孩子,沈拓是知道的,而他很可能也知道,卻還是丟下她走了,並且這麼多年都沒找過她,直到現在,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告訴她:我結婚了。
視線所及更遠的地方,當地人在下游清冽的溪水裡洗衣服,孩子們站在大塊的圓石上嬉戲,年紀小一些的赤身裸體在水裡洗頭洗澡,竹林,稻田,遠遠近近,一切都沒有變化,只是他們已不似從前了。
當晚,他們還是坐在一起吃飯。一開始,席間的對話幾乎都靠吳世傑撐著,以他特有的方式,向司南介紹逸棧的光榮歷史。每在一個地方建分棧,都要請諮詢公司做調研,費用相當可觀。吳媽覺得這筆錢花的實在冤枉,他去當地小鎮上的髮廊走一圈,就能得出同樣的結論,比如在上海髮廊妹的最低消費是兩百,而在滁州山區,十七歲的妞兒只要七十,這個所謂的「髮廊妹指數」放逐四海皆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