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頁
一碗牛肉麵還有靈魂,雋嵐不信,卻也懶得跟他再爭。
等了一會兒,面還沒有上,管收銀的「珠姐」又過來拉家常,問郁亦銘:「小郁,今天休息啊?最近天氣冷,生意好不好?」
「我已經不開計程車了。」郁亦銘回答,熟門熟路的倒了杯茶,涮了涮筷子,分給雋嵐一雙。
「哦,是嗎,那現在在哪裡發財?」珠姐又問他。
「什麼發財,還不就是打工。」他笑,說得還挺謙虛的。
雋嵐在一旁聽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珠姐一走開,就問郁亦銘:「你還開過計程車?!」
「開過一段時間,」他點頭,理所當然中透著些得意,「除了開出租,我還在納帕的農場裡採過葡萄吶。」
「是不是還在Grand Central擺地攤買過唱啊?」她嘲他,不知道開出租、采葡萄有什麼好得意的。
「這倒沒有,我是個有底線的人,」他卻認真起來,「有些東西,I never sell。」
「比如說?」她倒要聽聽,他的底線在哪裡。
「比如說彈琴,比如說你,章雋嵐。」他指指她的鼻子。
她打掉他的手,只當是說笑,心裡卻突然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們去看《大逃殺》,他對她說:「章雋嵐,我絕對不會殺你的。」許久才又開口,問:「說正經的,你到底為什麼去開出租?」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賺錢啊。」他覺得她的問題很荒謬。
「那為什麼不在學校做RA?」
「本科生做個屁RA,哪來那麼多機會?」
她被他問得答不上來,這些年,此地的工作的確是不容易找。
她又想起每次回家,媽媽必定要八的那段八卦:郁亦銘出國之後,他家就搬了,然後就傳出他父母離婚的消息,不久他媽媽便辭職離開J大。
在大學教書雖說不是什麼金飯碗,卻也不是說放棄就能輕易放棄的,但郁亦銘的媽媽辭職倒不讓人覺得意外,一個是因為她在學術圈子裡有些名氣,自有更好的位子等著她,另一個原因就有些難堪了。與她離婚之後,郁亦銘的父親很快就再婚了,娶的也是J大的同事,那個女人與前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在學校辦的三產——一間禮儀公司里負責培訓模特和禮儀小姐,婚禮那天穿了件紫色絲絨旗袍,打扮得像舊時代的舞女。去吃喜酒的同事很多,當面說恭喜恭喜,背後卻都當成笑話看。難得那對新人神經足夠強悍,照樣笑得開心,一桌一桌敬酒敬過來,讓人不得不佩服。
他媽媽後來怎麼樣了,雋嵐沒敢問,父母離了婚,孩子的地位便尷尬了,更何況是已經成了年的孩子,也難怪他想要早些自立。
「你做白班還是夜班?」她又問郁亦銘。
「都做過,要賺錢哪還憑你挑,不過我喜歡做夜班,」他回答,「不堵車,沒有那麼吵,也沒有那麼髒。」
「紐約治安不好,你還敢做夜班,遇到過危險沒有?」雋嵐覺得自己應該關心一下。
「我說遇到過,你會不會哭?」郁亦銘卻還是老樣子,不肯乾乾脆脆的給個答案。
「我幹嘛哭啊?」雋嵐莫名其妙。
「那我幹嘛告訴你啊?」
「你能不能不抬槓啊,跟你說話怎麼就這麼累!」她嘆了口氣放棄了。
剛好這時候跑堂的老頭把麵條端上來了,她不再理他,低下頭吃麵。
這碗面倒真是個驚喜,不枉她冒著風雪寒流,半夜三更跑到Queen’s,面碗夠大,湯頭是牛肉和牛骨熬的,面和牛肉塊全都分量十足,上面撒一把碧綠的蔥花,色鮮味美。郁亦銘說的那一味「靈魂」配料——酸菜,也跟她從前吃過的酸菜不一樣,不太酸,也不像別的台式小吃那樣偏甜,切成細末跟蒜末和辣椒拌在一起,味道蠻怪,吃了卻停不下來。
見她專心吃麵,不再追問,郁亦銘卻又開始說了:「其實很簡單的,我租車的車場在布魯克林,做夜班的話,就是下午過去拿車,然後從五點鐘開到第二天早上五點,收車之後再去車場結帳,兩不賒欠。如果真要說危險,凌晨是最危險的,但只要不去小街窄巷和治安差的區就行了。」
他一項一項算給她聽,一個班十二個小時,跑多少公里路,加多少油,扣掉油費和租車的錢,能賺多少錢,然後又跟她說出車時遇到的人和事,帶著全副身家的無家可歸者,小義大利區的酒鬼,在噴泉里洗澡的乞丐,韓國城夜店門口跟保鏢打架的飛女,還有各種坐霸王車的人,所有這些都是她生活圈子之外的。
「知道開計程車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嗎?」他問她,爾後又自問自答,「你永遠都猜不到下一個客人要去哪裡。」
「天天在路上跑,有沒有被警車追過?」雋嵐是在美國學的駕照,車開得不怎麼地,她最怕就是被騎摩托的警察叔叔鳴著警笛追,如果要申訴,還得上法庭,葉嘉予就差一點碰到這樣的事情,後來總算運氣好,案子開庭前被撤銷了。
「沒有,哪有這麼驚險,你當拍警匪片啊?」郁亦銘笑她,「倒是有人上了車就說,甩掉後面那輛車。」
「哦,原來不是警匪片,是黑幫電影。」雋嵐只當他玩笑,也嘲笑回去。
郁亦銘卻放下筷子,說起故事來:「記得有天凌晨,我從威廉士橋進入曼哈頓,開到格林威治,上來一個亞洲面孔的女人。我車上正放一首粵語歌,她便也跟我說粵語,說要去上東。開出一個街區,她回頭看了看,對我說『甩掉後面那輛車。』我從反光鏡里看到她說的那輛車子,就對她說,『ma』am後面是輛陸虎,我開的是跑了二十幾萬公里的福特,而且是手排擋,我又開不大來,你叫我怎麼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