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頁
他們拖著行李上樓,打開門,開了燈。燈光下面,爸媽看起來有些蒼老,可能是因為旅途勞頓,也可能是真的老了。雋嵐心裡又有些內疚,這一次是她讓他們難過了。
她拿了自己的東西回房,一進門便看見郁亦銘送她的那把吉他還掛在床尾的牆上。她爬上去拿,拉開拉鏈,里里外外仔細摸了一遍,卻是一無所獲。
「你爸爸最尊重你,叫我不要扔掉,還是疊好放在老地方的……」媽媽站在門口,聲明東西沒了,與己無關。
可能就是這樣吧,她心裡想,這把琴跟她走了很多地方,北京、波士頓、紐約,其間送去保養過好幾次,後來又飄洋過海寄回上海,誰會在意裡面夾著的一張紙呢?什麼時候沒了,也不一定。
「沒了就沒了吧。」她回答,洗過澡便去睡了。
許是因為那張熟悉的床,這一夜睡得香而沉,早晨醒得也早,她穿好衣服出來,爸媽的房間還關著門。
她出門去買早點,外面很冷,天空灰霾,路邊的法國梧桐剪了枝,像是死去的枯樹,路上卻已經車水馬龍,一切街景都與香港截然不同。
這一片她住了快二十年,熟得不能再熟,往前走過一條馬路有一家 做點心的百年老店,上小學的時候就常常光顧。她喜歡吃那裡的小籠包, 總是直接要一客帶去學校,一客是八個,裝在白色飯盒裡,外加一小袋米醋。若是運氣好,遇上一鍋剛出爐的就很好吃,放久了就不大好。她心急,不願意等,寧願碰運氣。有時候,也會在店門口遇到郁亦銘,他比較考究,喜歡等剛出爐的那一批,寧願站在冷風裡等。
郁亦銘?為什麼又會想到他?她覺得莫名其妙。
再往前走就知道為什麼了,真的是郁亦銘站在那裡。
她沒戴隱形眼鏡,也沒太注意,一直走到跟前才發現真的就是他。
不等雋嵐開口,郁亦銘就先對她笑,說:「今天你來得巧,還有兩分鐘就好了。」
這幾個月,太多的「巧遇」,他們之間已經沒有表示驚訝的必要了。兩人就好像從前做鄰居的時候一樣,買好小籠包,走進店裡,找了個位子坐下來,用醋涮一涮筷子,然後開吃。
吃小籠包一定得趁熱,最不適合邊吃邊聊。
一直等吃得差不多了,她笑著問他:「這一次,是我跟著你,還是你跟我? 」
「是我跟著你。」郁亦銘也放下筷子,看著她回答。
這是第一次,他這麼老實,她倒有些不習慣了,訕訕地問:「你幹嗎跟著我? 」
他低頭笑了笑,沒講話。
「笑什麼?有話快說。」她催他。
他聽話,不笑了,直接問她:「吃飽了? 」
「嗯。」她點頭。
「那走吧。」
「上哪兒? 」
「陪你回去啊。」
他們沿著原路走回去,這些年這座城變了許多,唯有這條馬路仿佛還是原來的樣子,拐進那扇熟悉的鐵門,那棟熟悉的房子,老舊的電梯一層一層爬上去。
郁亦銘伸手按亮了一個數字,是他從前住的那個樓層。
雋嵐剛想問他想幹嗎,那裡早已經是別人住的地方了。
他卻開口問她:「章雋嵐,你記不記得199X年,9月4日? 」
「不記得。」她回答,料到他又要說什麼怪話。
「199X年9月4日,開學第四天,早晨七點,我在家門口等電梯。」 他繼續說下去,「像往常一樣,向下的箭頭燈滅掉,電梯門開了,你站在裡面,穿一件白色小圓領的襯衣,一條藏藍色的校服裙子。你沒跟我打招呼,反而瞥我一眼。我也沒理你,那天上午四節課,我一直在心裡想,章雋嵐,你穿校服可真難看啊。」
說話間,電梯就到了當時的事發現場,門開了又合上,仿佛案情重現。
雋嵐驚訝地發現,她竟也記得那一天的事情——199X年9月4日,開學第四天,有廣播操比賽,所以要穿校服。
白色小圓領襯衣、藍色裙子,那是J大附中的夏季校服。那一年的自己是什麼德行,章雋嵐有這個自知之明,比現在矮,體重卻不輕,頭髮是剪短的,後腦勺的發角剃上去,像個小男孩。還有那身校服最坑爹了,每次學校規定要穿,她都很想去死。
原來,他也覺得難看。
「難看你還看。」她沖了他一句,「還記得這麼牢,你小子自虐啊? 」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他竟沒有反駁,「這麼多年一直都忘不掉。」
原來,他也覺得難看,卻又忘不了。
原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她裝作不懂。
「你明白的。」他回答。
電梯繼續向上升,眨眼間,她住的那一層也到了。她走出去,他跟在後面,又像從前一樣,面對面站在樓梯間裡。
她試圖對他笑,裝作滿不在乎,卻笑得沉重尷尬,問他:「為什麼現在想起告訴我? 」
「那次我們在紐約,你對我說你有男朋友,已經談婚論嫁,後來你就訂婚了,記得嗎? 」他反問她,好像還是她不對。
「我不是說那一次。」她莫名就激動起來,幾乎語無倫次,「為什麼不是從前?為什麼不是那個時候……那個……」
他看著她,沒有回答,伸手把她拉過來擁進懷裡,她掙了一下,他反而抱得更緊。她放棄了,竟又開始哭。章雋嵐,你就是沒用!她在心裡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