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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弟妹都是改了姓跟過去的,多年未曾見過,關係都很疏淡了。雪城沒有特意把江雅言帶去他們看,不是不願,也不是不敢,只是覺得她和他們全然是兩個世界的人。在鄞縣那三天,母親只在喜筵上見過江雅言,隔著三五步的距離,點頭寒暄而已。但母親卻始終是母親,這個年過四十的女人,當過少奶奶,也過過一貧如洗的日子,嫁過兩個男人,生養了三個兒女,即便沒念過書,也不認得幾個字,卻有一些樸素的智慧。她從沒問過雪城:「這個人是誰?」只是在臨別的時候,絮絮的對他說起弟妹的婚事。妹妹嫁的很好,夫家在縣裡有些小官職,弟弟新娶的媳婦是同縣山里一個窮佃戶女兒,可說是應了一句鄉下的老話——男婚女嫁是不一樣的,男往下娶,女往上嫁,這日子才過得好。
「那位江小姐是大學畢業生?」最後,母親這樣問。
話仿佛是隨口說的,雪城也隨口答了,只作無心,卻沒想到他們到回上海之後不久,又有一個人從家鄉來到上海,隨行帶來他母親的口信,托他幫忙尋份差使,並且暫時照顧食宿。這原本是很普通的事情,他算是同鄉之間混得不錯的,常有人把子弟送到上海來謀生,托他照拂。但這一次卻與以往不同,母親送來的這個人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孩子,名喚寶月,年紀不過十七歲。
雪城與寶月攀談,知道她有一些縫紉和刺繡的手藝,也略識得幾個字。她家不在鄞縣鎮上,而是幾里之外的山坳里,母親早逝,父親種幾分薄田,小時候得病,卻無錢醫治,只能躺在山上的龍王廟裡等死,所幸遇到雪城的母親,出錢請了大夫,救回她一條命。
聽完這番話,雪城已經很清楚母親的意思了,寶月才是他應該娶的那種女人,男往下娶,女往上嫁。他承認母親的想法自有她的道理,心裡卻也生出一種不忿來。他默默替寶月安排好食宿,又把工場間裡撬邊鎖扣眼的雜活派給她做。店裡有些年資的師傅夥計見他對寶月這樣好,便拿這事與他玩笑,說寶月是他家裡給定下媳婦,他一笑而過,並不解釋。
寶月安頓下來之後不久,方氏父子的紳士商店又來了一個不速之客。那是一個二十幾歲的英國青年,自稱是Gordon的兒子Patrick。自太平洋戰爭開始,Gordon的家眷離開上海去了新加坡,那幾年南洋的戰勢很不好,很快就斷了音信,Gordon在上海的集中營里病死之後,任憑是誰都沒想到還會再見到他的後人。Patrick現身之初,全店上下便充滿了各種懷疑和揣度,他真的是Gordon的兒子?他為什麼來?作為現任店東的方兆堃又會如何應對?
也有些人自以為看得很透,覺得兆堃這個東家不過是掛個名頭,每月拿拿分紅,其餘一百樣不管,最後還是要看雪城作何打算。一場戰亂之後,許多文書憑據都已灰飛煙滅,上一輩的人死得死走得走,普通洋人在本地也遠不如戰前那樣高人一等。這個突然冒出來的Patrick要主張權利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情,同樣的境況若是放在別家,很可能無人理會,乾脆給他來個翻臉不認人。但雪城卻是記得自己的身份的,還是去問方家人的意思。
方老太太照例是沒什麼主意的,於雪城意料之外的是,兆堃竟主張把店盤出去的,屬於Gordon的那一份由Patrick繼承,餘下的雪城一份,母親和他自己一份。
雪城看兆堃態度明晰,一干數字都算的很清楚,想來必是經過一番思慮的。戰後幾年間,方氏商店經營得很不錯,在上海灘是數得上的,此刻雖然世道不是很好,但真要變現卻也不愁找不到下家,所得也應該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雪城對這家店花費了全部心思,突然放手確是不捨得,而且他畢竟只是夥計,莫名接受這筆錢,名不正言不順,但倘若反過來想,有了這筆錢,他與江雅言離開此地的計劃也就不再是做做夢了。
兆堃看出雪城的顧慮,話說得很誠懇,說他自己雖不是做外科醫生的質料,但也決心一輩子鑽在醫書里了,若是雪城走了,這家店憑他一個人也做不下去,與其看著它敗落,不如趁好的時候出手。
話說到此處,雪城突然打斷兆堃,問:「你從哪裡聽說我要走?」
兆堃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雪城看著他良久,又問:「是不是她對你說過什麼?」
不必明說,兆堃也知道這個「她」指的是誰,立時否認:「不是,她什麼都沒說,是別人……」
「誰?」
「……」
雪城沒有再問下去,這件事本來就只是個夢,除了他們兩個人,還有誰知道?
「兆堃,」最後,他這樣講,「你是東家,這店是賣是留自然是由你做主,我只請你先等一等。」
兆堃點頭,似有什麼話想說,卻又不確定該不該開口。雪城匆匆告辭,出了方家的門,徑直去找江雅言,到了她住的地方,卻又盤桓許久才上去敲了門。
那時天色已晚,江雅言還是換了件衣服,出來與他散了很久的步。一路上,兩人說的都是些不相干的話,直到他原路送她回去,走到那棟公寓樓下,才開口問她:「有沒有想過,三年或者五年之後,我們會怎麼樣?」
「會怎麼樣?」對這個問題,她似乎有種下意識的警惕,抬頭看了看他,許久才說,「那個時候,我們很可能不在這裡了,但不管去哪裡,總是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