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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學醫,就是不知道考不考的上。」曉安以為總算說通了,語氣和緩便和緩些。
「醫科要念幾年?」他又問。
「總要五六年,至少。」她回答。
「那也不算很久,我等你畢業。」
曉安傻了眼,沒想到他會這樣說。勤之是念不進書的人,也沒打算考大學,如果她真的如願考上了,他們就是完全不同的兩路人了,今後的人身截然不同,卻不知他從哪裡來的自信和信念,一開口便說等她那麼許多年。
「你要等就等吧。」宿舍樓就在眼前了,曉安撂下這麼一句,就快步跑進去了。
至少在那個深夜,曉安不信勤之真的可以說到做到。五年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兩個人不在一個地方,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的結婚成家生兒育女,不是所有人都能耐得住那分寂寞的。
那年夏天,曉安真的考上了醫科大學,九月初便離開軍工廠,去上海報到了。勤之請了一個禮拜的事假送她,幫她安排好一切。身邊的人都不看好他們倆,覺得勤之挺傻的,曉安是正宗的大學生,用那個時候的話來說,今後就是幹部編制了,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下嫁給他這麼個外地工礦的工人的。
也是在那個夏天,知繪辦了病休回上海,沒有工作,就那樣在社會上混著,仍舊住在方家,她人是極乖巧的,一切家務事情都搶著做,管方老太太叫奶奶。九月份開學之後不久,她去醫科大學看曉安,說自己遇到一個人。
那是個二十八九歲的上海青年,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南京路上一間涉外飯店的咖啡廳里。他坐在一架陳舊的三角鋼琴後面,,看衣著就知道不是飯店的住客,嘴裡叼著半根煙,彈一首不知出處的曲子,聽起來不著調,卻又行雲流水。她走過去,出神的看他的手在琴鍵上滑動,手很大,手指頎長。
「這是什麼曲子?」她問。
「德彪西的阿貝斯克,」他笑了笑,叼著煙回答,「沒有譜,跳了一段,隔太久了,都忘了。」
這時,飯店服務員走過來,對他說:琴不能碰,此地也不能抽菸。
「煙根本沒點。」他無所謂的笑,從旁邊桌上拿了一條餐巾,擦了擦琴鍵,合上鍵蓋,動作嫻熟,一點都沒有被人抓了現行的緊張。
知繪對曉安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甚至還不知道那人的名字。至於她為什麼要去那間涉外飯店?去做什麼?她不說,曉安也搞不懂。更多有關那個人的事情,是後來聽方老太太說的,說他是被判過流氓罪的勞改犯,吃過幾年官司,倒把曉安嚇了一跳。相較之下,方兆堃的版本要溫和一些,他告訴曉安,那人名叫舒宇,原是音樂學院鋼琴系的學生,因為家裡許多人都在國外,成分不好,所以一直拖著不能畢業,也沒能分配工作,早幾年搞黑燈舞會,被送去勞動教養了兩年,期滿之後一直待業。方家人之所以要弄清楚那人的底細,不為別的,只是因為知繪說要跟他結婚。
知繪在上海算是寄人籬下,舒宇的情況也差不多,他的父親解放前就出國了,母親已經去世,住在一個堂親眷家裡。婚最終沒能結成,既是因為兩方面家裡反對,也是因為他們都一無所有,沒地方住,沒工作,也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經過那樣一場風波,知繪很快從方家搬出去,悄無聲息的回蘇州去了。直到次年春節,她回到上海,曉安才知道她是跟舒宇一起去蘇州的,過去幾個月,兩人一直住在一起,這次回來是因為舒宇聯繫上父親,就要去美國了。
「你們一起走?」曉安問,心裡也知道不可能,出國不是那麼容易的,更何況他們還沒有結婚。
知繪搖搖頭,倒不怎麼擔心:「我們說好了的,無論誰先走,留下來的人都不拖累。」
「那你怎麼辦?」曉安恨不得罵她幾句,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知繪懷孕了,而且月份不小,看起來很瘦,愈加顯得肚子大,許是再過一個月就要生了,應該是離開上海前就有了的。
可能就像知繪說的,兩人是早就說清楚了的,沒有等到孩子出生,舒宇就走了。知繪表現得很平靜,只是發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高燒,差一點早產。那時的醫院不許家屬陪夜,曉安去看她,也就是每天下午那兩個鐘頭。一開始知繪高熱不退,肚子裡的孩子也跟著心跳飆到一百八十幾,好在她精神還不錯,照樣與曉安聊天說笑,幾天功夫也就漸漸好了。
同病房有幾個好事的人總愛向曉安打聽,王知繪的老公上哪兒去了?為什麼不來?護士當中有人知道些底細,也悄悄過來問,孩子生下來之後是不是打算送掉?這些話曉安怕知繪聽到傷心,卻也明白都是不
69、上海往事 10. ...
得不考慮的問題。知繪今後怎麼辦?孩子生下來之後又怎麼辦?
最便當的辦法就是去找周予翠,不管事情如何,戶口本上寫著的她們還是母女,周予翠不能不管她。周家有許多親戚在美國,可以擔保知繪出國,再和舒宇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但知繪不肯,不說原因,就是不肯。就連方兆堃試著聯繫上了自己在英國的舊友,說要幫忙,也被她婉拒了。
旁人都不懂她怎麼那麼固執,只有曉安猜到她是為什麼——那封信她一定已經寫了,寄去了法國。她在等,等著回信。
孩子是三月初生的,男孩兒,長得很好。又有人來問,是不是要送掉?知繪笑問:「我這活的好好的,為什麼要送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