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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上海往事2
就這樣幾個月之後,雪城開始有資格跟著裁縫師傅打下手了,學燙衣服、釘扣子。他腦子好,手也巧,學東西很快,做什麼都是有模有樣的,很快就引起了方老闆的注意。
一般的學徒做到這個份兒上都要決定一件事,到底是「學店堂」?還是「學工場」?
方老闆也是這樣問他的意思。
「學店堂」的重在門市接客,而「學工場」則主要是縫紉、熨燙、整理。
看似簡單的決定,卻將影響一個人未來幾十年的命運,雪城暫時還不能做出選擇,所以,他決定兩樣都學。
這種做法在行內本是不可能行得通的,那時的師徒之儀全憑人情,就算學徒願意學,師傅未必願意教,哪怕是碰上了心胸寬闊的師傅,做學徒的平日裡什麼雜事都要做,日夜勞累,也鮮有人真能一心二用。
那一年,Gordon紳士商店的櫥窗上還像從前一樣貼著「倫敦名師駐店」的字樣,但其實大多數時候做事的都是本地裁縫。只有極其重要的客人,才會由Gordon親自量尺寸、試衣、改衣,餘下冗繁的手工活還是由其他師傅來做。
手藝行里都有這麼一句話:教會徒弟,餓死師傅。所以,每個有兩把刷子的師傅都留著一手,防備著後浪拍前浪。更有些刻薄的師傅只是反覆叫學徒做些基礎手工,或者就是練諸如熱水裡撈針、牛皮上拔針,說是為了提高速度和力度,實際上卻有更多懲罰、為難的成分。三年滿師,雖然也能掌握量、算、裁、縫技藝,但總覺得差一口氣,而這一口氣,才是身為裁縫,安身立命養家餬口之本,若無人指點,那就需得自己多年摸索方才能夠領會。
總算雪城有個得天獨厚之處,就是他長得很不錯,招人喜歡,看起來年輕單純,沒有心計,一向是八面玲瓏的人,把一眾師傅、前輩們伺候的極好,更因著兆堃那一層關係,在店裡人緣很好。師傅常常高興起來就多教一星半點的東西給他,他默默的學牢牢的記住,並不喜形於色得意忘形。有人覺得他怪,別人偷懶還不及,他卻巴不得一個人做兩個人的活兒,也有人覺得他是看準了方老闆膝下子息單薄,又是決意不讓兒子入手藝行的,心裡有了非分的想法,但真要挑他的不是,卻也說不出什麼。
於是,隨後的整整三年,雪城每日清早起身,在悶熱狹小的工場間做事,遇到前面店堂忙時,便跟著資深夥計學招呼客人、算帳、盤點呢絨布匹,就這樣直到十六歲學徒期滿。
那個時候,兆堃已經上中學了,不像小時候那麼糊塗愛偷懶,功課好了許多,雖然不再需要別人幫著寫作業。他沒有兄弟,也沒有特別要好的朋友,隨著年齡漸長,與雪城的交情倒更深了,不管有什麼都樂於拿出來分享。難得雪城是知趣的人,並不要求許多,只是時常借些舊課本和中外小說畫報來看。
一個人的談吐和見識從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變的,有些是天生的,更多的是經年累月的浸潤積累,無心或者有意,雪城身上看不出店堂夥計的市儈精明,也沒有工場間裁縫的木訥萎頓,打扮樸素乾淨,乍一看倒像是個中等人家出身,每日去學堂念書,懂事且識大體的孩子。
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與眾不同,方老闆和大老闆Gordon對他別加青眼,給他一個機會再一次走進學堂。那間學校和兆堃去念書的地方不同,本地同業公會辦的,名字叫西服工藝專門學校,全然是手藝人去的地方,而且只是夜校,但不管怎麼說,在那裡雪城總算得以系統的學習的裁剪縫紉,以及紡織面料方面的知識。
又過了三年,雪城以優異的成績從西服工藝專門學校畢業,在店裡的地位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手藝過硬,有品位,也有見識,二十歲未滿就開始獨當一面。有人妒嫉,有人不滿,但這種情緒沒能持續多久就發生了一件大事——戰爭開始了。
抗戰以及隨之而來的席捲整個世界的二戰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先是兆堃留學英國的計劃因為局勢動盪泡湯,只能在本地繼續學業,高中畢業之後,進入浸禮會滬江大學,學習化學。
而後便是長達四年的孤島時期,三九年之後,歐洲陷入戰火,舶來品奇缺,現貨價格瘋長,使用全部英國進口面料輔料的Gordon紳士商店自然不願意自貶身價改用日本貨,但若要繼續原先的品質標準,漲價是必然的。幸好大部分客人都是不差錢的主兒,在遠東殖民地過著天之驕子般的生活,店裡的生意雖然受到一些影響,但看起來並不嚴重。
雪城卻嗅到了令人不安的味道,他聽一些常客說,已經開始安排家眷離開上海,這種做法在租界的僑民中間越來越普遍,而這些人一旦離開,Gordon紳士商店一大半的生意也就沒有了。
與此同時,另一些人卻在湧進這個城市——江浙各界的有錢人因為戰亂逃難來滬,這些人中有不少紡織業的工商人士,他們不願與日本人合作,也不甘坐以待斃,待戰事西移,城市秩序穩定,便與上海同業一起,籌措資金,集中技術力量,在滬西一帶重新開辦工廠開始生產絲綢呢絨。
雪城看到了其中的商機,他先策反了方老闆,又和方老闆一起說服Gordon將一部分輔料換成國產貨。這一招既解決的原料緊缺的問題,也使得紳士商店的生意打開了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