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頁
後來發生事情更加證明了雪城的遠見——珍珠港事件爆發,美日宣戰,不斷有英美僑民被帶到提籃橋監獄問話,其中有一些隨後就被關押進了海防路集中營。
那是一段人心惶惶的日子,更多外僑撤走了,就連老Gordon的家眷也坐船去了英軍駐守的新加坡。而Gordon本人則因為生意上的事情,遲走了一步,沒能離開上海。店裡那一大半的常客果然沒有了,剩下的生意也受到日本洋服店的擠壓。
生意差了,自然就要裁人,店裡上上下下幾十個夥計眼看就要面臨失業,在這樣的亂世再找一份工作的希望渺茫,生活勢必將無以為繼。一時間,店裡人心動盪,Gordon每天過得提心弔膽,自顧不暇,方老闆身體也不好,少東家方兆堃還在念書,既不懂也不願意管店裡的事情。有一度,兩位老闆甚至想要結束生意,關門大吉。
關鍵時刻站出來的人又是雪城,他說服方老闆和Gordon將店招換成「方氏父子」的牌子,並且靠著與本地工商界的關係,繼續營業,雖則艱難,卻也創出了一番不同的天地。
戰事繼續惡化,在日本人進駐租界一年後,Gordon收到日本當局的通知,做好準備,帶上四件行李,於指定日期前進入龍華集中營。
許多僑民都會記得那個日子,因為從那一天開始,他們金色的殖民地記憶永遠的結束了。而對Gordon來說,即將面臨的情況更加淒涼,家眷都已經離開,他一個年近六十的人,獨自面對鐵絲網後面暗無天日的生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那天清晨,雪城雇了兩輛三輪車,和方老闆一起,把Gordon和他的行李送到西郊哥倫比亞鄉村俱樂部門口的入營報到點。兆堃也想一起去,被方老闆趕回去了。
臨別,Gordon把家人在英國的聯繫方式留給老方,因為戰亂,他已經許久沒能聯繫上妻兒了,也不到他們是否已經回國,還是在新加坡等地輾轉。老方鄭重答應,幫他尋找家眷,照看好店鋪。
很快Gordon的住所就被沒收查封,兩張封條交叉貼在門口,幸好紳士商店的招牌早已經換了,總算躲過一劫。方老闆和雪城一起盤存清算,暫時結束了生意。
隨後便是漫長而停滯的兩年,Gordon在集中營艱難度日,他是上了年紀的人了,但還是被要求在燒磚窯干很重的活兒,和他一起工作的大多是些年紀不輕的男人,入營之前的職業大多是外交官、洋行大班、醫生或是教師。
每個月允許往營內遞送一次包裹,方老闆身體不好,每次都是雪城去送,一個布包,裡面裝著黑市搜羅來的白脫、巧克力、牛肉乾、咖啡粉、果醬和奶酪,量很少,論質也不能跟戰前的相比,但就是這些原本普通的東西,在當時的環境下卻顯得出奇的珍貴,也只有在收到包裹的那一天,Gordon才會覺得自己不是孤立和被遺忘的。
1944年至1945的冬天出奇的寒冷,日美空戰越拉越激烈,集中營內的食物配給降到了最低限度,人們的健康每況愈下,傳染病肆虐,卻沒有藥品。但戰爭即將結束的傳聞還是給了所有人一線希望,方老闆聽到消息,特地遣人去買了一隻草雞,燉了湯,送去給Gordon,並且興沖沖的召集從前的夥計,籌集資金,摩拳擦掌,準備重開紳士商店。
當年八月,日本戰敗,集中營由瑞士方面接管,關押的西僑被全部釋放。但老Gordon卻未能劫後餘生,就在出營之前不久,因一次瘧疾復發喪命,而方老闆也在同一年因為傷寒去世。這兩個經歷了隔閡、猜度、合作、扶持的生意夥伴,最終還是沒能再見上一面。
老闆往生,但重開紳士商店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一時間,經營店鋪,養活方氏家眷和店裡上下幾十口人的責任全都落到了雪城肩上。雖說在一起過了這麼多年的日子,方老闆的太太對雪城未必真的全然信任,只是沒有別的辦法,兒子兆堃雖然已經成年,卻寧願繼續讀書,在滬江大學念了幾年化學之後,又轉到震旦去學醫了。
方老闆罹患傷寒時曾經看過一個名醫,名叫王亦堯,此人是傷寒症專家,震旦的教授。所有人都以為兆堃是因為仰慕此人的學識和醫術,才決定轉而學醫的。起先,雪城也這樣以為,直到有一次,他在一套已經完工的西裝里發現兩張電影票的票根。
這種把戲在西服店時有發生——衣服已經做好了,客人還沒來取,倒被小夥計先穿出去裝門面了。雪城一向是好脾氣的人,但對這種影響店鋪聲譽的事情看得很嚴,關門之後,留下所有人準備徹查,大有查不出結果不罷休的架勢。從來不管店裡雜事的兆堃一反常態,出來說了幾句話,希望息事寧人。雪城猜到其中有隱情,便順水推舟放了那些夥計。果然,兆堃很快向他坦白,是自己穿了那套衣服去看電影,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急著出門,又找不到合適的衣服,所以就拿去穿了。
雪城知道兆堃是不講究打扮的,雖然家境殷實,但交往最多的都是些務實樸素的人家的子弟,不禁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兆堃會突然做出這樣的事情,平常的開銷似乎也比從前多了。一番追問之下,兆堃向雪城坦白,一切變化,他的打扮,花掉的錢,甚至包括從滬江轉到震旦讀書,都是因為一個名叫江雅言的女孩子。
62上海往事3
這個名字,雪城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兆堃剛進滬江念化學的時候,他就曾經見過江雅言幾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