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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麼樣?能談談嗎?」Harris醫生在他身後開口問道,那種平靜的啟發式的語氣,就好像戴著職業化的面具。
「我什麼都感覺不到。」他回答,仍舊看著窗外,目光被一個紅點吸引。那個點在蜿蜒虬錯的樹枝之間跳躍,越來越近,直到他看清楚那是一頂深紅色的護耳帽,戴帽子的人卻淹沒在樹叢里看不真切。
「什麼都感覺不到?快樂?不快樂?憤怒?內疚?因為倖存而產生的內疚,要知道許多遭遇事故失去親人的人都有這種心結。」
「什麼都沒有。」
「你把自己隔絕的太久了,Han,你今天的所做所想都跟你過往的經歷有關。」
「我看不出有什麼關係。」
這樣的對話每個禮拜都要重複一遍,只除了遣詞造句上有些許的不同。每次,Han都只是坐在沙發上,默默地聽Harris講話,然後依次在幾張表格上簽字,至於那些紙上寫的是什麼,他一個字都沒有讀。除了談話,就是藥,說明書上信心滿滿的寫著:本藥劑治療範圍包括非內源性抑鬱,具有恐懼、疑病、強迫症狀的非典型抑鬱症。能改善病人的情緒,提高對事物的興趣,減輕焦慮、緊張不安,能增加活動等,亦能治療失眠……。但不管是談話,還是藥,兩者都沒有用,也毫無意義。
過去的幾個月里,所有認識他的人都以為他分不清現實和想像,活在混亂和痛苦裡面,而事實上,對他來說,這卻是他記憶中最寧靜的一段日子,時間好似被鯨魚吞噬,他在黑暗的消化道深處生起一堆篝火,海底生物的骨骼、潮濕的木柴在幽幽藍焰里噼叭作響,照亮周圍的一小塊地方,視力可及之處彌散著煙味、火藥味,以及海水的腥咸。他只是他自己,沒有別的什麼。一切都停滯下來,他第一次有時間也有精力想一些事情,他的過去,將來,以及他的那些夢境。
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他反反覆覆的夢到自己殺了人。他從來都記不起殺人的原因以及過程,只有結果,夢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有人死了,有時候是一個,有時候很多。他看到自己用鎬棒撬開地板隱藏屍體,或是去陌生的地方丟棄死者的頭顱。漫長的旅途,頭顱在他的背包里逐漸萎縮,卻仍然能夠開口告誡他:「你逃不掉的。」
他意外的發現自己並不覺得害怕,只是盡一切可能在別人面前拼命掩飾罪行,那些他愛的,他不愛的,他覺得無所謂的人,以及其他所有受不起驚嚇的人,他們發現他的秘密之後,臉上出現的駭然的表情才是最讓他恐懼的東西,一次又一次的讓他在半夜裡驚醒。
半個小時之後,Han從醫生辦公室出來,經過底樓休息室的門口,不經意的朝裡面掃了一眼,又看到了那頂紅帽子,這回是塞在一隻黑色托特包里,露出大半。那隻包隨隨便便的放在地上,旁邊的平絨沙發椅里窩著一個黑頭髮亞洲面孔的年輕女孩,正低頭看一本書。可能是感覺到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頭朝他站的地方看了一眼。沒有對視,他收回目光繼續朝前走,留在腦子裡最後的印象是她腳上穿的鞋,那是雙半舊的運動鞋,平實而舒服。他對自己說,所以她可以那樣輕快的走路。那個時候,他總是反覆的轉些毫無意義不知所謂的念頭,這一次也是一樣的。
一個星期之後,差不多的時間,他又看到她,這一次是在醫生辦公室的門口,正和一個住院的女孩子講話。之後的幾個禮拜,她都來了。不知是無心還是有意,他總在等著她出現。她從來不在周末來,有時候是星期三,有時是星期五。但是,就在他開始想當然的以為,她每個禮拜都會來的時候,她突然就不來了。
就這樣一直到三月末,他又在休息室看到她,旁若無人的躺在靠窗的長沙發上。那天是初春難得的好天氣,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她身上,她戴著一副遮掉半張臉的太陽眼鏡,看不出醒著還是睡著了。沙發旁的地毯上丟著一隻手機,正在放音樂,一段熟悉提琴曲,從細小的揚聲器里傳出來便立刻飄散了。他以為那是《悼念公主帕凡舞曲》的調子,走近了仔細聽卻又不像。
他想不起來,便看著她問:「這是什麼曲子?」那是個極其普通的問句,卻是他四個月以來第一次主動開口講話。
她轉過頭,撐起身體,伸手把太陽眼鏡推到頭髮上面,午後的陽光讓她眯起眼睛。她看著他,看了幾秒鐘,沒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對他笑了笑,說了聲「你好」,就像一個熟識的朋友。
他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很久以前就曾見過她,「我們從前見過嗎?」他問道。
「當然,」她回答,「我們遇到過幾次了。」
他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指的是什麼。
「我看到過你,在休息室,還有走廊。」她微笑著補充,英語說得並不好,卻很有趣。
他有點開心,她也記得。「你是來看什麼人的吧?」他又問。
她笑起來,故弄玄虛的反問:「為什麼這麼肯定?說不定我也住在這兒,只是你不知道罷了,這地方很大。」
「我看到過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他指指她扔在腳邊黑色大包,「而且,這裡的人都不帶包。」
她點點頭,算是承認了。
「你很久沒來了。」他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唐突,剛說出口,便覺得尷尬。
她倒沒多想,答得很自然:「我去別的地方了,去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