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頁
「……我知道,因為三年多前的那件事,你很討厭褚行昌。」
葉丞回道:「不至於。」
姜敏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帶著一股疲倦虛弱,卻同時依舊溫婉柔和:「你們呀,總因為我是病人身份,就覺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可是從我自身來想,卻並不希望你們這樣。你明白的,葉丞,剛才我說的不是酉酉博士畢業的事。但如果你不想提,那我也就不再說起它。」
葉丞有片刻沉默。最後說:「您剛剛轉醒,需要多加休養,還是不要去想這些耗費心神的事。」
姜敏又笑了一下。
「沒有關係的。」她的語氣很平靜,「我很了解我現在的狀況。患病這麼久,能撐到現在,我已經很能看得開了。」
她頓了頓,又輕聲說:「我只是還有些放心不下酉酉。」
「她很靈氣,也很驕傲。很久之前我就曾經想過,如果我有個小女兒,最好就長成這個樣子。這些年以來,我也一直把她當做是我的女兒一樣看待。」姜敏的語氣緩緩帶上回憶的意味,「當初,我聽說她決定師從褚行昌的時候,還跟其他老師講說,從今往後,照顧酉酉的就變成了我們夫妻雙人檔,卻最後沒想到,這些年她遭遇的最大挫折竟恰恰是來自褚行昌。」
她說到中途,靜默片刻。
「博士學位被取消,蒙受冤屈,又前途未卜,這些事,身為一個大人都會受不了,更何況當時她還只是個小姑娘。可這三年,她一句委屈都沒有向我傾訴過。」
葉丞微有停頓,而後接道:「好在如今已經不同過往。」
「就在年前,她已經憑自己的能力在畢方取得足夠亮眼的成績,足以蓋過一切外界質疑。她的未來只會更加燦爛鋒芒。」
「並且,學位問題也不會再影響到她的前景。您在網上發表的那篇言論,已經為她洗清過往所受的不公。」葉丞語氣端正道,「除去她本人外,我對此也十分感激。」
姜敏突然笑了。
「葉丞,」她的語氣忽然變得有點輕盈,「你有沒有發覺,一提起酉酉,你的話就突然變多了?」
房間中靜了一刻。
繼而聽到葉丞開口:「是。我喜歡她。」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一直珍視她,並永遠愛護她。」
鍾酉酉立在門外,陷入片刻的安寧之中。
黃昏的餘光遙遠地投射到窗邊,仿佛可以聽到耳邊的血管在汩汩作響。鍾酉酉甚至不曾察覺自己在屏息,直到遠處突然響起步履匆匆,褚行昌的身影正急忙趕來,兩人最終在門邊相遇。
褚行昌握住把手,將門板推開一條縫隙。兩道影子一併投入病房之中。不久,卻只聽到姜敏喚起其中一人的名字:「酉酉,是你在外面嗎?怎麼不進來?」
鍾酉酉看一眼面色繃緊的褚行昌,轉身進入,合上房門。
病房之中,葉丞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床頭插有褚行昌上午帶來的一束鮮花。姜敏的臉色在黃昏的光線下顯得分外消瘦黯淡,卻依舊是笑著,向她招了招手:「酉酉,到我這裡來。」
鍾酉酉的眼圈倏然紅了。
這幾日她曾在背地無人處飲泣數次,卻從未像此刻如此鮮明地感受到姜敏的生命所剩無多。她幾乎腳步踉蹌撲到近前,眼淚隨之大顆大顆落下,姜敏微微一怔,隨即輕輕一刮她的鼻尖,笑說:「是因為我而傷心嗎,酉酉?」
「可是,死亡是生命必經的一環。」姜敏溫柔說,「它也是人生的一門必修課。學著接受它,好嗎?」
鍾酉酉劇烈搖頭,抱住姜敏腰身,喉嚨哽咽到不能說出完整的話。姜敏假作想了想,又說:「不想接受啊?可是,姜老師已經覺得這一生過得很圓滿,不再留有什麼遺憾了。只還剩最後一個願望有待實現,那就是,希望我的酉酉一生都可以快樂平安。」
她抹去鍾酉酉眼角撲簌而下的水澤,笑著說:「可以答應我嗎?」
鍾酉酉緊緊擁抱住她。
她的擁抱持續了很久。姜敏一直哄慰,耐心而溫柔。期間又說了許多其他的話,只關乎日常最細微處的冷暖安適,像是與孩子分別前最後仔細的叮嚀。鍾酉酉的不安終於有所平復,一點點蹭到姜敏耳邊,抱住她的脖頸,很小聲地說話。姜敏停頓一下,眼眶微有泛紅,隨即笑著嗯了一聲。
之後,她抬起頭來,看向葉丞一眼。
那眼神靜默無聲,卻寄予深重。被葉丞全盤接收。
他的語氣沉靜:「請您放心。」
姜敏像是終於安下心來,微微垂下眼,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床頭那捧花束上。過了很久,最終伸手,輕握住其中一株芙蓉。
「酉酉,葉丞,」她的聲音已經細微,勉力開口,「我還有幾句話想跟褚行昌說,你們可以去幫我將他叫進來嗎?」
鍾酉酉回過眼,看到葉丞向她示意一般點頭。接著他伸出手,鍾酉酉茫然間遞過去,隨他的動作而起身,最後被帶離出房間。
走廊中一時沉寂,黃昏之後的底色近乎蒼涼。鍾酉酉不覺得冷,卻依舊下意識想去攥住什麼,最後被葉丞擁在頸側,無聲慰藉。病房中偶有傳出幾句低語,之後逐漸趨於安靜。又過了片刻,傳出褚行昌一記低抑的哭腔。
三天之後,姜敏被安葬。
在葬禮的前一日,輔江大學發布調查公告,確認褚行昌學術不端行為屬實,決議暫停其院士候選人資格,終止其所從事科研項目,追繳已撥付項目經費,撤銷其學術榮譽稱號,並直接給予開除處分。公告立即引發廣泛關注與討論,緊接著,在次日葬禮現場,出席參與悼念的人員絕大多數都是姜敏的親故與學生,曾經所謂葉茂根深的褚行昌一派,一夜之間全員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