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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酉酉背著一隻單肩書包,手中還抱有一堆資料,一眼看上去像是剛剛從哪個自習室下課回來,碰巧遇上,於是打個招呼而已;可鼻尖與指尖又分明已經被凍得通紅,甚至嘴唇都帶上泛白冷意,不太像是偶遇,反而像是等待許久。
兩人四目相對,鍾酉酉很快撇開眼神,小聲且很不自然地換了一聲「葉老師」。
本來只是準備暫存一下行李,因為提前碰了面,當晚葉丞辦公室的燈光便亮了良久。
鍾酉酉顯是被凍得狠了,嘴上說著不冷,實際卻抱著熱水半天沒有撒手。可同時精神飽滿,葉丞不動聲色打量過去,確如姜敏在電話中所言,是活潑潑的積極明朗,陰霾霽散的模樣。
她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很好。隨著葉丞不經意間的問語,提起最近發生的事,有些是關於同學與生活,更多的還是關於課程與科研。在提及機械原理與機械設計這門專業課程的授課老師褚行昌時,講到他層層縝密深入淺出的教學風格,又講到他光風霽月資深望重的個人魅力,言語間充滿敬仰,談及課間發生的趣事,還抿起嘴角笑了一下。
葉丞聽完,沒有多說什麼。轉而問道:「科研競賽的感受怎麼樣?」
鍾酉酉微微一怔,仿佛還不曾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可同時脊背慢慢筆直,眼神斂起,像是遇到了需要認真回答的高分大題,在仔仔細細地組織言語。
「有點忙。很多東西需要學,還得兼顧不太配合的隊友。可是,」她揚起臉來,眼神倏然間明亮,「我很喜歡這種需要耐下心來做事情,並且在過程中逐一解決問題的感覺。」
那是葉丞第一次從鍾酉酉的臉上讀到不一樣的神色。神態肅然而正經,眉眼間仿佛有光在跳躍。已是凌晨時分,可她神采奕奕,談及準備競賽過程中的興起處,還不由自主手舞足蹈了一下,像是小孩子把玩到了心愛的玩具,卻又遠比玩具更珍而重之,宛如沙漠旅人嗅到了甘泉瓊漿,又仿佛一塊玉玦終於補全那一處缺口。
大約鍾酉酉自己還不曾發覺,葉丞卻已經因為經歷而明白,她是找到了適合,且又熱愛的人生所在。
沒有比遇到自己由衷熱愛並可以為之努力而更彌足珍貴的事。芸芸眾生,許多人或許終其一生都未能體會這種感覺。葉丞因此毫不意外鍾酉酉會在本科畢業之後選擇繼續進修,這幾乎是科研的必經之路,苦則苦矣,甚至被有些人形容為在霧失樓台之中找尋燈塔,可如果是真摯熱愛,那麼靈魂在側,同樣不失為值得。
他只是沒有想到,鍾酉酉會選入褚行昌的門下直博,為期五年。
以輔江大學少年班的普遍求學軌跡,少有人會在本科畢業後選擇終止學業,且在條件允許前提下,對於與國外研究程度還存在一定差距的部分理工科專業,絕大部分學生都會儘量選擇出國進修。有的學生甚至甫一進入大學就著手準備外語水平測試,鍾酉酉雖然沒有這樣做,可她的外語能力一直天賦驚人。
憑鍾酉酉的資質,公費出國留學不會是太難的事。
如果葉丞事先知道她會選擇褚行昌作為直博導師——他極少會對既定事實假設如果,但這一念頭的確曾經形成過——如果他事先知道,那麼他會儘可能阻止。
然而他早在碩博師生互選前的一個月,便從電話中得知,在更早的半個月之前,鍾酉酉就連同其他幾名學生一起,在與褚行昌的師生互選意向書上簽了字。
褚行昌依仗自身行政地位,提前在學院內遴選博士生的方式,並不比在與同儕競爭中的齟齬手段磊落多少。
葉丞在電話中半晌陷入沉默。
很難說鍾酉酉在同意簽字的過程中,對於姜敏的依戀與對於褚行昌的崇敬因素各自占比多少。但假如說姜敏作為間接當事人,又對機械學院複雜學術氛圍未必完全知情,以此最終不作為還尚有可原的話,那麼褚行昌在明知出國留學的優勢,卻依然勸說一個信息不對稱的未成年人簽下互選意向書的行為,不僅有愧於師德,甚至可稱之下作。
「姜老師最近身體不太好,一直請假在家休養,我還沒有跟她說這件事。她之前也建議過我最好還是出國留學,但是那天褚老師又跟我說在輔江大學直博也不錯,要是想留學,可以到時候讀博期間安排我出國交換一年。」
鍾酉酉像是在無聲中覺察出葉丞的不悅,聲音不自覺小心翼翼:「你是覺得還有什麼其他問題嗎?」
問題還有許多。
葉丞心想。
可是木已成舟,他最終沒有多說什麼。
但或許是由於那一次的越洋聯繫,令兩人原本極少有過的異地交流終於有了緩慢變化。起先還只是在節日時候簡單互道一句節日快樂,後來便慢慢有了其他內容的電話聯絡。雖然每次時長都算不得很久,鍾酉酉的講話又向來簡單,諸事回答都是「還行」「沒事」「都可以」,可講話簡單本身便暗含有一絲意味——倘若心情足夠愉悅,以那一晚鐘酉酉在葉丞辦公室眼神明亮的千言萬語,應當不太能在葉丞的多次提問之下還能克製得住分享欲。
更何況,自從讀博之後,鍾酉酉語氣中愈發明顯的疲憊也難以作偽。
直到一日深夜時候,鍾酉酉在一次師門例會結束後,難得主動向葉丞打電話。她的話語仍舊不多,又細細縷縷,像是夜裡生出的花香氣,稍有分神便要錯過。葉丞在電話里察覺出她的反常情緒,問到褚行昌在例會上的表現,鍾酉酉沉默片刻,終於低低開口:「教學嚴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