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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可能是褚行昌自己的問題。或許是他在增選院士的籌備過程中得罪了什麼競爭對手,被對方有意針對。」葉丞道,「又或者,還有一種可能,據說郭兆勛為了拉攏人心,私下透露過不少隱秘消息給身邊人,不排除這件事也曾經被作為談資說給了旁人。加上最近他境遇轉差,有人不願意再服從他,暗地裡生出二心也未可知。」
「而且,」葉丞又看了一眼那條曝光內容的屏幕截圖,「這段話本身也說得含混不清。」
「博士論文沒有被公開發表的直接原因在於項目被轉入了涉密級,規定年限以內不可能被公開,跟學生是否畢業不構成因果關係;輔江大學的學校網站本身也並沒有列明所有畢業生信息的慣例,是否確實畢業不能僅通過網站信息就下結論。這樣一條內容發出來,除非是故意為之,否則這個人應該缺少輔江大學內部消息渠道,很有可能是學校外的人。大約不知從哪裡道聽途說了一句,甚至都沒確認過消息真偽,就毛躁地發了出來。」
鍾酉酉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個名字,微微分神,一時沒有做聲。
葉丞看著她,片刻後說:「明天還要回輔江大學看望姜老師麼?」
早在兩天前鍾酉酉的機票就已經買好,行李也在白天收拾得差不多。鍾酉酉因他的發問而回神,略想了想,點一點頭。
「褚行昌很可能會得知今晚的事,到時候或許會聯繫你。」葉丞說,「明天我跟你一起回去。」
鍾酉酉抬頭望向他。
葉丞面容一脈平靜。如果不是鍾酉酉在上回那次輔江大學論壇會議時對他興致一般的情緒隱約有所覺察,又在那天同沈樞聊天吃飯時,進一步明確獲知葉丞事實上對於輔江大學某些過往與人事的禁忌態度,大約真的可以只當這是一句平淡的話。可眼下,這個在沈樞口中堪稱是葉丞禁地的地方,卻被他主動提出明天回去一趟,究竟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很久之前鍾酉酉就從葉丞那裡感知得到一種無聲縱容。
那是一種從未以言語表達過,卻總是可以及時出現的強大無虞的包容。幾乎已經成為葉丞的一種習慣,不以自身意志為轉移,以至於讓鍾酉酉甚至都無法確定,這樣的縱容是否存有邊界。
葉丞已經打開手機準備再購買一張機票,卻突然被扯住了一點衣袖。
鍾酉酉小聲說:「先等一下。」
她像是有話要說,卻說得並不連貫。「我」字重複了三四遍,也沒能聽到後面的話。與此同時,卻始終抓著他的一點衣袖不肯鬆手。又過了半晌,才聽到她低低開口。
「……三年前,也是跨年的晚上,姜老師給我打電話問我近況。可是,那時候我沒有敢接。」
那是鍾酉酉從輔江大學離開後,獨自生活度過的第一個新年。那天晚上鍾酉酉甚至沒有開燈,就坐在沙發上,靜靜看著姜老師的名字在屏幕上亮了又滅。她坐得一動不動,「一直到姜老師第二天又打來一遍,我才裝出一副沒睡醒的語氣,匆匆跟她聊了兩句。」
以如今再回視,才陡然發覺,那一年她曾經被迫長大。
她曾在那一年顛覆過無數認知,從葉丞到褚行昌,一直以來所有關於理想與信仰的東西都崩塌殆盡。手足無措之下被迫消化這些事,又無人可訴,偏激情緒便隨之而至。那就像是自發形成的一種防禦機制,讓鍾酉酉在以一種敵對與怨憤的目光看待這個世界的同時,也終於勉強從幾欲壓垮的巨大茫然之中得以喘息出一口氣。
「那時候,我……其實狀態不太好。」鍾酉酉低聲說,「表面上好像什麼都無所謂,可實際上比誰都害怕揭開那些瘡疤。甚至不能聽到有人提起畢業跟論文的字眼,整個人情緒反常,睡眠也很差。」
無論如何,那個時候的鐘酉酉也只有二十歲。
在這個古代男子才堪堪及冠的年紀,藏匿在鍾酉酉厚厚偏激的表殼之下的,是盈滿胸腔卻無從排解的悔意與膽怯。無從說起是哪裡後悔,卻只希望一切都可以從頭來過;更難以形容具體在害怕什麼,卻只希望可以被眾人徹底遺忘。與其說鍾酉酉是以這樣的狀態對抗世界三年,更不如說是在對抗自己,像是一座逐漸冷凍的冰雕,自內而外都覆上寒霜,「直到後來,你突然來了畢方。」
幾個月前的暮夏,畢方總部研發大樓的一次重逢。
氣氛算不上友好的一次會面,卻像是豁然讓萎縮的根底生出一縷新綠,那天從總部回去潤恆科技的路,便恍然與來時路有了不一樣。
鍾酉酉的話語並不流暢,吐露情緒的話總是比闡述技術研發更困難一些,可是在葉丞的溫和注視下,終究將話一點點補充完整,「這幾個月,尤其是這幾天,我有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一些問題。」
比如,思考那些悔意與膽怯究竟從何而來;
再比如,嘗試原諒並接納人生會存在缺憾的事實,並客觀地將外在他人的過失與內在自省的苛求區分開來;
再比如,自從葉丞回來,即使不在身邊,也足以讓她生出一份底氣,令她全然信任暗夜中一直都會有一道綿延不絕的光,自盡頭蜿蜒流淌而來。
「我明白今晚的事對我的潛在威脅性,也很清楚褚行昌的本性。我知道他可能會找我談話,也很清楚他可能用來對付我的那幾種手段。」鍾酉酉抬起頭來,「知己知彼,所以,這一次,我不會再介意有可能要被揭開瘡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