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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揮揚手,在樂團鋪墊中,他從容夾琴搭弓,靜靜等待,而後在最恰當的時刻,奏出平滑,深沉又溫柔的一聲嘆息。
旋律像有生命的藤蔓,驀就抓住了聽者的思緒,一起一落,一緩一急,呼吸自然而然合著節奏。
喬郁綿目不轉睛,雜念一點一點消失殆盡,所有心緒漸漸沉入樂曲中。他莫名從輕快又激昂的樂句中,感受到一絲絲說不清的憂鬱。這就是演奏者的魔法,你不需要學會怎樣專心,他們自然而然就可以讓你心無旁騖。
直至第二樂章開始,這憂鬱才緩緩釋放出來,而後開始肆無忌憚,像被一隻看不到的手捏住心臟,所有人都不敢用力喘息。
這首協奏曲難度很大,可安嘉魚時常說,走上舞台,你不該讓台下的觀眾把注意力放在這首曲子的“難度”上,只是驚嘆樂手華麗的技巧,而忽略了旋律表達的情感。一個合格的演繹者,應該用樂聲調動起聽者的所有感官。
好比現在,安嘉魚讓他屏息,他便屏息,讓他緊張,他便心跳加速,讓他悲傷,他便熱淚盈眶。
這樣聽起來毫不費力的演繹,背後是常人不能想像的枯燥與艱辛。幾千次,亦或是幾萬次的重複打磨,細到每個音符間的銜接,每一次揉弦的頻率,每一弓不同的角度……
他站在溫暖的燈光下,喬郁綿卻在他背後看到了百多年前的白雪皚皚,和風雪都不能淹沒的,一雙雙悲傷卻充滿希冀的眼睛。
安嘉魚坐在散場後的音樂廳中,腦袋全然放空。
每每演出結束,這種悵然若失的空虛都會持續一段時間,通常在一兩個小時後,又會恢復如常,再投入到下一次演出,下一首作品的準備中。
這樣的日子對一個演奏家來說,周而復始。
也許有一天他會對此麻木,不再產生這樣強烈的情緒波動,但他希望那一天晚些來,他享受著這樣的高潮與失落。
寒潮來臨的冬夜,哪怕是繁華地段行人也不多。
他背著琴慢吞吞走出音樂廳,手機忽然開始震動,是喬郁綿發來的視頻通話。
畫面中的人像很模糊,似乎是在燈光不足的室外,周圍被夜色虛化掉,只留下熠熠發光的雙眼,正熱切地看著他。
“怎麼這麼黑?你在外面?”安嘉魚問。
“對。下周要開學了,趁最後幾天時間出來晃一晃。”畫面里的人拉下圍巾,忽然笑了,“今晚的演出怎麼樣?”
喬郁綿很少這樣笑,看得安嘉魚周身蕩漾起一股暖流:“當然是很完美!來,給你看看音樂廳。”說著他快步跑出十幾米,舉起手機將攝像頭切換到後置。
“有點冷清。”喬郁綿說。
“今天太冷,人都走光了。”安嘉魚不服氣,“剛剛裡面座無虛席!”
“是嗎。你看看左邊樓梯上,是不是還有個人坐著。”喬郁綿道,“沒準是你的樂迷在等你。”
“啊?”安嘉魚眯眼望向左手邊的樓梯,真的有個人。
在他的注視下,那人忽然站起身來,拍了拍羽絨服後屁股,拎起背包朝他走過來。
小提琴家愣了愣,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大腦瞬間宕機。
喬郁綿也切換了後置鏡頭,安嘉魚看到站在畫面正中的人,正是自己。
“……你……”他伸手狠狠掐了一把大腿,立刻疼得齜牙咧嘴。
是真的,是喬郁綿。
是臉頰被寒冬的風吹得通紅的喬郁綿,是一條舊圍巾圍了五六年的喬郁綿,是一句情話都不會說,卻莫名其妙就要弄哭他的喬郁綿。
安嘉魚趕忙抬起頭深呼吸,拼命將眼淚忍了回去,還沒容他想出一句帥氣的開場詞,喬郁綿驀地抱上來,圍巾貼上他的臉,是熟悉的洗衣粉味。
“你怎麼來了……”
“覺得你大概想我了,就來看看你。”喬郁綿聲音低低的,在他耳邊震動,與他相接觸的皮膚沒有熱度。
“也還好吧……”安嘉魚趕忙搓一搓手,捧住他冰涼的臉。
“那前幾天是誰在視頻里忍不住讓我聽現場的……”喬郁綿說完臉似乎更紅了。
“這種話也說得出,臉皮真是越來越厚了。”安嘉魚看著他笑彎的眼睛,“走吧,太冷了。”
“等一下。”
喬郁綿打開手機攝像頭,找好角度:“拍一張合照吧。”
“嗯?”安嘉魚一驚,這人從來就不喜歡拍照。
“以後,每去一座音樂廳,就拍一張照片打卡。等我工作之後,就會有錢了,可以四處飛,四處看你的演奏會。運氣好得到外派的機會的話,連機票和住處都不用自己花錢。”喬郁綿看著鏡頭,“笑一笑。”
安嘉魚看到他的指腹按上了快門鍵,於是伸手掰過他的下巴,與他在鏡頭中接了個輕而綿長的吻。
“拍下來了麼?”
“嗯。”
回到酒店,喬郁綿舒舒服服泡了個熱水澡,他還是第一次見到圓形浴缸的實物,入浴劑里飄著柑橘香氣。
中途安嘉魚推門進來,端著大半杯莓紅色飲品,坐到浴缸邊上。
喬郁綿湊近,聞到了酒精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