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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郁綿逃似的,一步三階往樓下走。
他想起父親離家的第一年,李彗紜患上甲亢,時常不能控制情緒,不分場合地歇斯底里。她質問兒子:你為什麼不恨他,他都不要你了。
可喬郁綿發現自己並不那麼在意父親的離去,他覺得父親始終不開心,如果離開就能讓大家開心起來,未嘗不是件好事,那時他還不太能理解恨。
如今真正見到徐漫漫,同她圍坐一張餐桌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其實沒有想像中坦然。
源源不斷的犯罪感從內心深處湧出,那隻盛滿魚湯的瓷碗仿佛千斤重,他喝下的每一口都食不知味,嘗不到鮮美,滿口滿心都是媽媽的恨與不甘,以及自己的背叛。他後悔了,他不該來,更不該看見這一幕。
“兒子!”喬哲氣喘吁吁追上他,“怎麼了,跑什麼呀。”
“沒跑,想早點回去做題。”喬郁綿心中矛盾重重,他被父親新的幸福刺痛,可又狠不下心苛責,只淡淡解釋一句,“我媽在家做飯。”
喬哲面色一滯,再不多問什麼,一路上他們父子無話,喬郁綿執意在地鐵站附近下車,獨自沿熟悉的街走回家去。
他在門口站了十分鐘,收拾好多餘的情緒,按時推開家門,李彗紜正坐在桌前剝蝦,見他回來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沒什麼多餘的表情:“換衣服洗澡吧,半個小時之後吃飯。”
和徐漫漫的白皙紅潤不同,他母親的皮膚已不夠光澤,眼眸也不再清澈,興許是因為兩人相差近十歲,又或者是長久被婚姻家庭所累。
“我臉上有東西?”李彗紜兩手沾著竹節蝦腥鹹的水分,下意識抬起胳膊肘用衣袖蘸了蘸臉頰。
“沒有……”喬郁綿只是在回憶,究竟是哪一年,川字紋駐紮進了她的眉心,再沒展開過。
“那你抓緊時間啊,發什麼愣。”她不滿催促。
“嗯。馬上。”喬郁綿進屋扔下書包,從床上拿起折好的換洗衣服走進浴室。
他們母子像每個夜晚一般,洗完澡,吃完飯,一個回到書桌前伏案,一個靜悄悄在背後窺視,直至深夜,再一起失眠,一個蒙在鼓裡,一個心知肚明。
蝦有點咸,飯後他灌了不少水,李彗紜悄悄摸進屋時他剛好被憋醒,只能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看她輕手輕腳翻看自己的書包,側兜夾層都沒有放過,之後再點亮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機,調暗屏幕,查看五分鐘後又放歸原處。
自從第一次手機這樣被翻看,喬郁綿就養成了“清理罪證”的習慣。他進門之前就已經刪除了喬哲跟他的通話記錄,像老練的賊,不留任何蛛絲馬跡。
待李彗紜默默退出房間,他適時翻了個身,從門縫裡看到客廳的燈亮起。不知是不是因為更年期的原因,她失眠的症狀日益嚴重,往常還只是隔三差五這樣,可最近嚴重到不論喬郁綿凌晨幾點醒過來,是起夜還是失眠,燈光永遠緊緊守著那道門縫。
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覺得才閉了眼就被手機的鬧鈴聲驚醒,在熟悉的頭昏腦漲中爬出被子,廚房裡已經傳來滋滋啦啦的烹飪聲,拉開房間門,雞蛋灌餅的香氣撲面而來,喬郁綿清醒了一些。
李彗紜會做各式各樣的早餐,她總覺得街邊的早餐攤子不乾淨,索性親力親為。
喬郁綿洗漱換衣服,收拾好書包做到餐桌旁,新鮮出鍋的餅和一碗紅豆甜粥已經擱在了桌上。
起酥的蛋餅皮抹足醬料,卷了厚厚的火腿和脆嫩的萵筍片,外層用隔油的烘焙紙包裹著,避免手上粘了油星。
“今天也去學校圖書館?”李彗紜坐到他對面,“要寫什麼?”
“三篇英語小作文,生物易錯題一百,還有預習。”他邊吃邊答,沒有絲毫隱瞞。
“路上抓緊時間別磨蹭,在車上被背單詞,背課文。”
“好。”
“周日要報到領新教輔了吧?”
“對。”
李彗紜絮絮叨叨一直送他到門口,不忘高聲叮囑一句:“路上別磨蹭!”這句話異常響亮地迴蕩在樓道里,他正巧撞上鄰居家買早點回來的老兩口,對方顯然跟他同樣尷尬,喬郁綿從來不敢細想這些個多年的鄰居是怎樣看待他的。
在圖書館的老位置坐定,鋪開生物易錯題集錦,倒上一杯開水放在桌角,一切準備就緒,他卻始終集中不了精神,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飄過幾根李彗紜鬢角的銀髮,一會兒閃現喬哲和徐漫漫彼此凝視的深情目光。失眠的煩躁和欺騙母親的負罪感交替襲來,一個小時過去,他效率出奇的低,一百題只堪堪做完四分之一。
他無奈地嘆口氣,趴到了桌子上,深覺自己矯情透了。
他將原子筆放回筆袋,準備去劉老師那裡看一眼Joe轉換一下心情,卻一眼瞄到那把被忽略許久的鑰匙,小提琴鑰匙扣靜靜躺在文具中間。
他從筆袋的角落裡捏起兩根手指大小的提琴,食指輕輕撥動沒什麼彈性的假琴弦,仿佛這麼做就能聽到令人心神放鬆的弦音似的。
他忽然改變主意,一路握著這把琴往教學樓的方向走去,卻沒有停在一樓舍管門前,而是徑直上到四樓。現在他只希望自己什麼都不要想,能在那個小沙發里睡上半小時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