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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沉蛟趕緊把人攔下來,和從蒼園市來的隊員商量,一致決定暫時按兵不動,等特警支援到了,再上山。
下午,荷槍實彈的特警從天而降,季沉蛟換上特戰裝備,由當地民警領路,謹慎地往郎六嶺去。
山里萬籟俱靜,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風仿佛會說話,它呼呼地從枯萎的樹枝上吹過,停留在一座破敗的木屋上。
木屋後面有輕微動靜,一個穿著深灰色羽絨服的人影拖著一塊木板出現。
正是金流雲。
他似乎有些累,將木板丟在一邊,抬頭看向鉛色的天空。
今天又在飄雪,但雪落得不大,還不到漫山遍野都是一片純白的時候。
但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親眼目睹那樣的景象了。
那個精明的警察,他的孩子,也許很快就要找到這裡來。
金流雲嘆了口氣,坐在木屋前的小凳子上,點了根煙來抽。這煙有很長的外文名字,但薩林加烏克大區的人都把它叫做「茉莉茶」。
和他的組織一個名字。
不是他給煙改的名字,但當他走得越來越高,自然而然地,他愛抽的煙被人們叫做「茉莉茶」,追隨他的人把改姓段當做榮耀。
可真正該姓段的人,他的孩子,卻不姓段。
喻戈,是他和喻勤給他們的孩子起的名字。那天在夏榕市的公園,在說到名字時,他其實沒有說全。那孩子不能姓段,因為段是個詛咒,它將應驗在他與喻勤的身上。
金流雲揚起臉,皺紋和胡茬迎接著細小的雪。
記憶里,喻勤年輕的樣子像只美麗的蝴蝶。在從來不下雪的L國,喻勤時常說起這個叫做郎蝶山的地方,說這兒有個郎六嶺,一下雪整座山嶺都是白色,積雪厚到小腿,天上的星光照亮雪地。還有一座木屋,雖然很簡陋,但是小屋裡留著一段她很懷念的時光。
但喻勤從來不肯說,為什麼看過那麼多場雪,卻對郎蝶山的雪。他想,大約是因為郎蝶山的雪景格外恢弘。
金流雲站起來,往林子深處走了幾步,緩緩地躺下,看著布滿樹枝的天空。它們像是天空的血管,裡面的血卻乾涸了。
剛來的那天,山里沒有下雪,滿地金黃色的樹葉,靴子踩在上面,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其實他更喜歡那樣的景象,像是L國隨處可見的荒漠戈壁,細細嗅問,空氣中仿佛還有硝煙的味道。
原來比起故土,他已經更熱愛那片遙遠的土地了。
他想,也許他不該在這裡待這麼久,也許在殺死邢永強之後就該離開,不去看那個孩子,就像當年和喻勤說好的一樣,這一生都不走入那孩子的生活。
但他到底是個父親,那是他唯一的子嗣。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離他那樣近,他無法說服自己一眼都不看。
「你呢?」金流雲自言自語:「你想不想看看他?」
枯枝搖動,風也搖動,也許是喻勤的回答,但沒有人聽得到。
躺了不知道多久,金流雲忽然坐起來,看向東南邊。他的感知向來敏銳,不然也不可能躲過多次暗殺。有人從那個方向上來了,而且人很多,不是普通的遊客。
金流雲皺了皺眉,站起,拍拍羽絨服上沾著的雪和草葉。他的神情仍舊很平淡,但眉心比剛才皺得稍稍緊了些。
他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暫時還什麼都看不到。不久,聲音向三個方向分開,來人似乎是想包圍他。
他轉了個身,背對東南方。
上到郎六嶺,要經過一處滑坡點,那兒亂石嶙峋,讓遊客望而卻步。季沉蛟看到滑坡點,反而鬆了口氣,問民警經過這裡之後,還要走多久。
民警說上面沒多大,一個小時就能轉一圈。
季沉蛟於是讓沒有裝備的民警們都留下,他和蒼園市的特警上去。
越往上,越安靜,大家的神經也都繃得更緊。金流雲讓警方知道的隨從有四人,但是山上也許還藏著更多人。
季沉蛟遠遠看見一個破舊的木房子,立即讓隊員們暫時停下。山里只有風的聲音,少量的雪塵被吹起來。
繼續前行,作戰靴踩在泥上,一聲比一聲沉悶。忽然,一名隊員發出短促的呼吸聲。季沉蛟連忙看過去,用手勢問——怎麼回事?
隊員指著斜前方——有人!
在木房子的側面,立著一條黑色的人影。季沉蛟拿起望遠鏡一看,是金流雲!
金流雲就那麼站著,毫無防備的舉動,像是一個樹立起來的靶子。
季沉蛟心中非常不安。金流雲那是在幹什麼?那是陷阱嗎?一旦他們衝過去,周圍就會響起槍聲,將他們一網打盡?
但金流雲居然拿自己作為誘餌?
隊伍的行進停下來,這時誰都不敢輕舉妄動。
金流雲唇角忽然浮起一絲笑意,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反而帶著些許懷念。
很多年以前,他帶著段家的年輕人逃到L國,沒有武器、被人驅趕,在山裡躲了很長一段時間。他開始知道山林的呼吸是什麼樣子,動物的呼吸又是什麼樣子。人的呼吸和它們都不一樣,即便拼命掩飾,也帶著貪婪。
人是最不純粹的生物。
他輕易聽到了人們的呼吸聲,聽到他們停下來,像是畏懼他有別的舉動。
他嘆了口氣,轉身,像是對著天地說:「誰在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