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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宋只是笑笑,揶揄:“那挺好啊,生什麼孩子呢?”
確實是他這樣的人會說出來的話。他也絕對有資格這樣說,因為他說到做到。
關瀾卻無語,忽又想起羅佳佳在她面前捧著臉哭泣的樣子,一遍遍地說:我沒想到會這麼難,我真的沒想到會這麼難……
而她感同身受,因為她自己也有過這樣的時刻。
她記得當時的崩潰,只有幾個月的爾雅因為脹氣,出牙,或者其他說不清的原因一夜一夜地哭鬧。她記得自己看著孩子,像個神經病一樣徒勞地說: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你,可是你到底想要什麼呢?你能不能告訴我?也記得當時爾雅怔怔地回看著她,然後憋嘴,又哭起來,就像是一個柔軟的,香甜的,眼神清澈的小惡魔。
“大多數人就是這樣的,既想要這個,也想要那個,既貪心,又軟弱,”關瀾繼續說下去,像在說羅佳佳,也像在說她自己,“人生在世最責任重大的一件事,到底怎麼才能走過來,其實根本沒有人好好地告訴過後來的人。”
廣告,電視,小說,到處都能看到天使一樣的孩子,英姿颯爽的母親,仿佛一切都可以信手拈來,輕輕鬆鬆。所有現實的細節和艱難被當成瑣碎,套路,甚至狗血,所有人都想看大女主,而且也難怪人們這樣,難得有一部真正描寫單身媽媽的電影,就連她這個單身媽媽都不忍卒睹,最多也就只能成為冷門佳片。
“可是你就做到了。”齊宋果然不懂。
分明是種讚美,關瀾卻莫名有些生氣,說:“是啊,我做到了,但你知道我怎麼做到的嗎?”
他可以察覺到她的情緒,但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忽然覺得自己也許根本不該開始這場對話,只是聊聊晚上吃了什麼,提醒她早點睡,多好。
“我非常非常幸運,有我父母站在我身後,有一個足夠好的童年做我的底氣,”但關瀾繼續說下去,“這件事不是我一個人做到的,而且哪怕像我這樣的,也是千辛萬苦才走過來,也覺得很難,難到有很多次想要放棄,甚至差一點就放棄了。所以我從來不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也不會批評別人為什麼不跟我一樣,或者去質問他們,為什麼我做得到,你做不到?”
她第一次這樣對他說話,脫口而出便有些後悔。是因為她覺得齊宋並不是那種站在高處隨便指點的人,他的批評,他的質疑有其他的原因,也因為像他們這種沒有負擔的自由的關係,實在不適合談到這樣的話題。
“關瀾……”電話那邊,齊宋忽然叫她的名字。
那語氣讓她以為他有什麼要緊的話要對她說,後來卻又遲遲沒再開口。
“……周末再見吧。”她又對他說了一遍,只是這一次,更像是叫了暫停。
“好,周末再見。”他也對她說。
電話掛斷之後,兩個人仍舊不約而同地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繼續站在各自的窗前,一個在南郊,一個在濱江,看著外面同一座城市截然不同的夜景。
約定了周末再見,結果並沒等到周末。第二天,文家花園的案子便有了新進展。
因為涉及名門之後,以及一座歷史建築,A 市過去類似的遺產糾紛有不少都成了優秀案例,市西區法院民庭的經辦法官可能也有這樣的打算,提前約了一次調解,希望各方當事人先碰個頭,了解一下各自的訴求。
接下來的兩天,齊宋和關瀾根據上一次與婁先生見面時的談話,做了各方面的法律研究、判例和證據的準備。直到調解之前的那天晚上,又通過視頻,與婁先生,還有文千鴻見了一面。
視頻畫面中,關瀾看到這個十三歲的男孩,臉龐已經有了些成年人的輪廓,上唇好像洗不乾淨似的一點唇髭,同時又有著孩子的五官,稚氣未脫。
簡述了調解的流程,以及可能涉及到的問題,齊宋又對婁先生說:“其實我跟關律師是可以完全代表的,真的要讓千鴻也出席嗎?”
關瀾聽見,有些意外。這個問題她當然也有顧慮,只是沒想到齊宋會先提出來。他不像是在乎這一點的人。但轉念又覺得,他很可能恰恰是最在乎這一點的。
婁先生那邊還未作答,文千鴻先開口了,說:“是我想去,我跟婁爺爺提出來的。”
“為什麼?”齊宋問。
文千鴻回答:“真要在他們兩個當中選一個,我總得當面看看人吧。”
“多久沒見過了?”齊宋又問。
沒有說是見誰。既然文千鴻不用“爸爸”、“媽媽”那樣的稱呼,他便也照著這樣子說下去,畢竟文千鴻才是他的委託人。
文千鴻自然知道問的是誰,答:“其實也沒多久,太婆大殮那天在殯儀館看見過的,哭得老傷心了。”
語氣平常,卻又帶著一點諷刺。
齊宋聽著,忽然覺得熟悉。
次日,市西區法院民一庭。
“文家花園”的遺產糾紛一案牽涉到多方,這一次調解,除了遺囑執行人婁先生和文老太太指定的繼承人文千鴻之外,還來了長子方面的代表律師,以及文千鴻的父親文濤。
文濤此人四十多歲,長得白淨體面,走進調解室時與在座諸位點頭打了個招呼,也包括文千鴻,態度不像父親,倒更像是兄弟,隨後便與自己的律師一起在對面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