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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都是看病的地方,為什麼公立醫院和私立醫院差別這麼大呢?
一號窗口的病人似乎和工作人員起了些衝突,堵著窗口大聲嚷嚷,後邊人紛紛罵他沒有公德心,你占著位置我們怎麼交錢啊!
隊伍前進得慢吞吞,路辭也有些不耐煩了,焦躁地小步跺著腳。
前邊的油頭大哥手機響了,他從褲兜里摸出一款老式手機,手肘撞到了後邊站著的路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大哥轉過頭說,“實在不好意思啊。”
他說話時嘴裡有股難聞的氣味,路辭皺了皺眉,低頭玩手機:“沒事的。”
大哥接起電話,對那頭不住哀求:“哥,我求求你,你再給我幾天時間,我肯定把欠的房租交上。東西我都搬走了,不影響你租房子給別人,差你的六千塊錢我記著,我肯定還……不是,哥,我真沒騙你,我老娘住院了,我已經走投無路了,我在醫院走廊睡了二十多天了,我是真沒錢啊哥!”
路辭正在玩消消樂的指尖一頓,愣住了。
電話那頭估計在罵著什麼,油頭大哥縮著肩膀,唯唯諾諾地說:“是是是,哥你罵得對,我是真沒法了哥,工頭跑了,我去年一整年都白幹了,我爹一月份才走,我娘就查出了腸道癌……哥我求求你,你行行好吧,我還,這錢我肯定能還上……”
電話掛斷,油頭大哥垂著肩膀,深深嘆了一口氣。
“借過借過!”
有個人橫穿隊伍,把這大哥撞了一下,他的手機掉在了路辭腳邊。
大哥彎腰要去撿,又有幾個人拿著票據從前邊出來,腳底下沒注意,把那手機踢到了後排。
“哎!”
大哥急得喊了一聲,跑到後邊撿回了手機,心疼地吹了吹,再次回到隊伍里,後面有人指責他:“你這人怎麼插隊啊!”
大哥慌忙解釋:“我不是,我是本來就排這兒的。”
大廳里人多眼雜的,誰也沒看見他原來排哪兒:“我管你原來排哪兒,你有沒有規矩啊,出了隊伍你就得重排,我們的時間不是時間啊!”
大哥簡直是百口莫辯,對路辭說:“小兄弟,你知道,你說說,我原來是不是排你前頭。”
路辭點頭:“我能證明,他是排這兒的。”
“你都退出去了你就得重排!”後頭有個老頭不依不饒。
大哥看看後面長長的隊伍,窘迫極了,黝黑的臉上寫滿了焦急:“我娘等著交錢拿藥呢!”
“誰不急啊!排這兒的誰不急!”後邊人嚷嚷。
“我不急,”路辭說,“你排我這裡吧,我去後面。”
大哥說:“小兄弟,這多不好意思,你這……這……”
他下意識地伸手想拍路辭胳膊,手伸到一半又縮回去了。這小兄弟白白淨淨的,一看就是城裡人,城裡人都不喜歡他們鄉下粗人,不樂意叫他碰。
他沒想到,這小兄弟竟然主動伸手,拽著他的胳膊將他拉進了隊伍里,臉上沒有一星半點的嫌棄,反而笑著說:“沒關係,我是交後幾天的住院費,我慢慢排,不著急。”
大哥用力握著手機,侷促但感激地說:“謝謝啊,謝謝。”
“哥,你老娘肯定會沒事兒的,你也別著急,日子總會好過的。”路辭拍拍他的後背,退出了隊列,走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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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排了一次隊,路辭沒有再玩手機小遊戲。
他仿佛是接觸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用一種好奇的、探尋的目光去認識這個新的世界。
和他熟悉的高級私立醫院不同,這裡的人神情並不從容、姿態並不優雅、穿著並不體面,大部分人的臉上寫滿了急躁、焦慮和痛苦,在擁擠的隊列里守著自己的位置。
他看見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妻,他們互相攙扶著,老奶奶從貼身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皺巴巴的塑膠袋,裡面裝著皺巴巴的錢,有一百的、五十的,也有五塊、一塊的;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媽媽,一隻手抱著她的孩子,另一隻手高高舉著輸液瓶,瘦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肩頭啜泣,那位媽媽親親孩子的臉蛋,費勁地往上掂了掂手臂;他聽見他身後那個拄著拐的男人和家裡打電話,說媽你放心,我好著呢,我現在在外邊吃早飯呢,挺吵的,今年過年我肯定回啊,你別操心了,先掛了啊,我包子來了,我先吃了;他聽見他前面的老大爺趴在窗口央求工作人員,一晚八十的陪床費實在承擔不起,他不租陪護的床,就打個地鋪睡地上,能不能不收這錢……
路辭心頭又酸又脹,他從來就不知道,原來對於這麼多的人來說,生活本身是這麼艱難的一件事情。
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難受,他還不至於落魄到要把零碎的錢裝進塑膠袋、他沒有孩子、他和家裡人待在一起、他也沒有租不起一晚上八十塊的陪護行軍床,明明他沒法和這些人感同身受,但他怎麼會這麼難受?
周遭的聲音潮水般向他湧來,路辭喉頭髮著緊,這種難受和知道家裡破產、哥哥被打、爸爸住院的那種難受截然不同。
這種難受從他身體裡最深處泛起,在他的血管里衝撞著、撕扯著,仿佛要完全傾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