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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重新起步,要做的事還很多。和從前相比,自己的力量實在微弱得可憐。而往上看,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從前的榮光,有比肩安朴山的勢力。
原先看起來輕易就能得到的東西,現在竟變得遙不可及。
但從前可以,現在失去父親的幫助,自己難道就做不到嗎?杜恆熙並不肯罷休。
走下台階,天氣越來越冷了,他所穿的還不過是單衣單褲,一件薄呢子大衣因為破舊打了補丁,他不願穿著進去見馬回德,因而臨時脫了下來。
小石頭等候在外面,一見他出來,忙給他披上衣服。
杜恆熙穿上大衣,仍沒感受到多少溫暖,衣料僵硬笨重,不過是一層冰冷的布。
他在馬回德門口等久了,面上因為寒冷而發白,嘴唇也沒有血色,額前的頭髮很久沒打理留得太長,垂落下來半遮了眼睛。幸好他的頭髮很好,烏黑濃密,不修剪也不會顯得邋遢凌亂。
金似鴻下車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杜恆熙,一身洗的發白的舊軍裝,一件縫補過的薄呢子大衣,人瘦得料峭。濃黑髮絲遮掩下露出的半張面孔,雪一樣的蒼白。耳朵薄薄的,凍得發紅,一隻手抓著大衣前襟,骨節突出,青筋分明。
金似鴻原地站著不動,看著面前失去一切矯飾的人,和從前形成一種鮮明的對比。
汽車、衛隊、華貴保暖的衣飾,權力,財富……世事變化竟如此之快。
一眨眼,他也可以居高臨下地去看他。
如果杜恆熙還是昔日風光無限的雲帥,這也許會是一個激動人心的場面。看到自己而今的成就,他可能會驚訝地笑一下,然後避重就輕地誇讚一句。自己不是不知饜足的人,得了這一句誇讚也就滿足了。
他追求的,不僅是坐擁這些,還有杜恆熙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如果他不願看,所帶來的滿足感也大打折扣。爭來爭去,不過是要爭一個和他對等的位置。
但現在他不願看,金似鴻冷漠地想,淪為喪家之犬了也不願看,那要逼到什麼地步他才肯認清現實?
見杜恆熙轉身準備離去,金似鴻快走兩步,從後頭追上,然後解下自己穿著的黑色大氅,把他兜頭裹了起來。
杜恆熙驟然落入一個溫暖的黑色皮毛的包裹中,受了一驚,下意識要去摸後腰的槍,被金似鴻隔著衣服按住,聲音從耳後傳來,「是我,別拔槍。
杜恆熙艱難地扭轉頭,才透過一圈黑色皮毛看到金似鴻的半張臉。他心弦一懈,手也放下了。
金似鴻用衣服把他捂嚴實了,「怎麼穿這樣就出來了,都凍成什麼樣了?」
杜恆熙一側臉,柔軟的皮毛料子觸碰上皮膚,他不禁眷戀地湊過去蹭了蹭,感受到久違的貼膚和溫暖。
但蹭一蹭也就好了,片刻間就挺直腰背, 杜恆熙把金似鴻抓著自己肩的手指掰開來,「多謝費心,我不需要。」
金似鴻不肯放,強硬地收緊手抱住他,對懷裡的溫度和骨骼的走勢十分懷念,指使車夫把車開來,轉頭問小石頭:「你們現在要去哪?」
小石頭遲疑地看向杜恆熙。
杜恆熙覺得在督軍府門口爭執實在有礙觀瞻,只得答覆,「回鳳翔。」
「好,我送你回去。」說著,便推著他往車裡坐。
杜恆熙擰起眉,不肯坐車,從他懷裡掙出來,單手解開大氅,脫下來還給他,「不必了。」
金似鴻沒有接,仍堅決,「你又沒有汽車來,我不送你,你還要去跟一幫人擠臭烘烘的班車嗎?」
杜恆熙聽了這話,覺得金似鴻真是會揭人傷疤,不由惱怒了,「都說不用了,我不惹你,你也不要總來惹我。這樣拖泥帶水的,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煩人了?!」他劍眉豎起,瞪著一雙鳳眼,神情冰雕雪塑,仍有昔日的威嚴在。
金似鴻莫名其妙就被他訓斥一頓,不禁愣了下,「我煩人?我不抓你回去,怕你凍著,你還嫌我煩人?」
杜恆熙冷笑一下,「那你是在可憐我嗎?」他突然停頓,板起臉,猛地從後腰拔出槍,咔噠一聲上膛,重重頂在金似鴻的額頭上,「你記住了,不管什麼時候我都不需要你來可憐。你要是再來羞辱我,你當初能狠下心怎麼對我,我也不介意如法炮製地對你。我是個沒有退路的人,你呢?你捨得拋下好不容易得來的榮華富貴嗎,金次長?」
硬邦邦的槍管壓迫下來,眉心冰涼,連帶著心也冰涼,像墜入了冰窟窿。
「你要對我動槍?」
「我沒什麼不敢幹的。」杜恆熙沉聲,「我也死過一次了。」
金似鴻手腳麻木。
杜恆熙警告過後,倒無意真的殺他,何況馬路對面金似鴻的護衛隊已經高度警戒地準備朝他開火了。
杜恆熙把槍收回,又靠近低聲對金似鴻說,「我不承你的情,你要是哪天反悔了想抓我,我隨時就在這裡等著你。就像你說的,生死各憑本事。」說完就掉頭離開,那件推來搡去的黑色大氅被甩手丟棄在了無數人踩踏的黃泥地上,皮毛髒污,不堪一提。
留金似鴻獨自在原地,他先是一動不動,之後慘笑著顫抖著蹲了下來,雙手哆嗦著,牙關緊咬,拳頭緊攥,心裡像被潑了滾燙的沸水,燒得血液蒸騰,胸腔空蕩,有一股力量在內里蹂躪著他,他卻無處宣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