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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家皺巴巴的手抓著金似鴻不肯撒,滿面悲苦,眼淚順著溝壑縱生的臉往下淌,「我早說了,我早說了,讓他不要幹這行。可他不聽!」聲音悽厲,邊說邊搖頭,「你殺了這麼多人,遲早也要被別人殺的,你讓別人死於非命,別人也會讓你橫屍街頭,是報應啊,都是報應!可我沒料到報應來的這麼快!連親兒子都不讓你看一眼!老天對你好狠啊!」
金似鴻木然地被她抓著,衣袖濕噠噠浸滿了淚水。
他不相信報應,他只相信人為。
從唐雙喜家出來,他坐車在天津兜了一圈,觸目是花花世界、紙醉金迷,卻沒有一處是他可以容身訴說的地方。
小李問他究竟想去哪,金似鴻猶豫片刻,最後來到杜恆熙登船的天津碼頭。
他孤身走上河堤,寒風蕭瑟,夜空星河璀璨,海水一浪浪地從遠方奔涌而來,在裸露的岩石上撞得四分五裂。
眯起眼向遠處張望,無數航行的輪船閃耀著溫暖的黃色燈光在大海上沉浮,說不清哪艘是來哪艘是走。
金似鴻目光直射向遠方,神情冷肅,身形挺立得像一把標槍,突然從後腰掏出一把白朗寧手槍,無緣無故地朝著虛空處的海水連開兩槍,槍響聲震耳欲聾,引得碼頭一陣騷亂。
硝煙過後復歸沉寂,黑色的大海如一張深淵巨口無聲無息地吞沒了子彈。
他冷冷看著平靜遼闊的海面,然後甩手將槍扔進了海里,毫無眷戀地轉身離開。
海水飛快地捲走了手槍,好像能沖刷一切依依不捨的深情。
走,走了就不要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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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蒼白的手抓著黑色車篷,骨節凸起,人喝醉了酒,狼狽地從車上滾下來。
青石板積了水,一腳踩下去,石板翹起,筆挺的西褲褲管就濺滿了髒水。
車夫已經遠去。金似鴻腳步搖搖晃晃地往公寓走,胃裡突然翻湧,彎下腰又要吐,卻吐不出東西,手在虛空中亂揮,抓不住什麼東西,眼看就要摔倒,幸好一雙手從旁邊伸出來扶住了他。
金似鴻宿醉醒來,床邊顯現一個修長俊美的輪廓,他恍神了一下,一個名字脫口欲出又險險剎車。
視線聚焦,床頭站著的人穿著一身款式時髦的白色西裝,相貌唇紅齒白,姣若好女,額尖梳出一個漂亮的美人尖。
金似鴻遲疑片刻,「白副官?」
白玉良笑著沖他一點頭,「金團長。」
金似鴻撫著額頭,慢慢撐起身體,感覺頭痛欲裂,皺眉問,「你怎麼在這裡?」
「我昨天在樓下碰到您,看您喝醉了,就把您扶上來了。」
金似鴻一愣,昨天的記憶浮現,「有勞了。」
「沒事。」白玉良仍是彎著眼睛微笑,甚至轉身去倒了杯水遞給金似鴻,「我聽說團長馬上要去北京赴任了?」
金似鴻覺得他這份沒來由的殷勤簡直莫名其妙,捧著水杯不明所以,「嗯?」
白玉良單刀直入地說,「我跟團長也算是有故交的,杜家敗落後,我無處可去,想找個地方投奔。這些年,我在杜帥身邊耳濡目染,也算學了點本事,都說外舉不避仇,內舉不避親,不知道能不能請團長幫忙,替我謀個生路?」
金似鴻這才知道了他的來意,慢慢坐起來。這事對他倒是不難,安朴山現在最信任他,舉薦個把人上去簡直輕而易舉。金似鴻想了想問,「那你想做什麼?」
白玉良很坦然地說,「做什麼倒沒關係,只要是能學東西的職務就好。而且我想留在北京,天津這裡我算是待夠了。」
金似鴻打量著白玉良,天生的瓷白面孔,模樣生得俏麗,像個十幾歲的少年,其實倒比自己還大了兩歲。不通文墨,最多只能寫自己的名字,文不成武不就,卻不能怪他,怨的是杜興廷那個老匹夫。
他收回視線,語氣卻冷淡了,「想待在中央?你胃口倒是不小,我憑什麼幫你?」
白玉良不緊不慢,仍是微笑,「團座還記得8年前的事嗎?」
金似鴻抬眼注視著他。
「是我讓那名副官放了您的。」白玉良說,一雙漂亮的眼睛眨動了下,幾乎流光溢彩,「我早看出,團座您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困在這片淺灘,現在果然一飛沖天了。」
金似鴻看著他,笑了下,「你倒是會說話。」白玉良雖然不通文墨,可迄今為止說的話都那麼漂亮得體,不卑不亢,句句把他往上捧,捧的人飄飄欲仙。
金似鴻倒沒有飄起來,他只是覺得這個人並不只有一副漂亮的皮囊,杜興廷這些年,只把他當個玩物,真是有眼無珠。
杜興廷有眼無珠,他不是。只要看上了,他就敢用。
金似鴻從床上起來,赤著腳站到地上。白玉良不算矮,但金似鴻身量更高,倒比他還高了半個頭,這樣俯視著就很有些壓迫感,金似鴻瞧著他,半玩味地說,「我讓你去陸軍部好不好?」
白玉良一驚,驚訝之餘就是喜不自勝。而金似鴻已經越過他,逕自走到酒櫃那兒給自己倒了杯酒。
金似鴻端著酒杯再轉過身,修長的手指映著琥珀色的酒液,腰靠著酒櫃,側歪著頭,意態懶散,好像現在談論的事是如此不值一提。凌亂短髮下的一張面孔雪白,眉眼像用炭筆畫出來的一樣濃黑俊麗。
白玉良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突然明白為什麼杜恆熙那時候會如此迷戀這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了。